他以手作拳抵在唇边,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她收回目光,自顾自地说,“罢了,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毫无留恋地离去,自然不知道男子在后边咳得愈发严重。 他额头青筋暴起,无力地顺着墙根滑下,修长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团。 翌日,池仙姬死在城外的消息传来。 心口插着一根簪子,身上财物不翼而飞。 蓁蓁听闻此事,淡淡应了一声,静下心来继续练字,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等练到累了,才发现,姚玉书不知何时来了。 正坐在她惯常坐的那贵妃椅上,双手按在扶手上,孩子气地摇晃着。 见她看来,姚玉书笑了,问她道,“这段时间,你玩的可开心?” 蓁蓁搁下笔,将纸张吹干收起,“不觉得开心。” 姚玉书眨了眨眼,“为何?” 蓁蓁却没有说话,她用帕子擦着沾了墨渍的双手,忽然抬起头来。 “皇帝哥哥,我把他放了,如何?” “不如杀了。”姚玉书轻描淡写道。 蓁蓁却摇头,“不,我不想杀他。我会放他离开,让他永生不得回到燕京。” “作为皇帝,朕一定会劝你杀了他。” 姚玉书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可若作为你的哥哥,我只想说,听从自己的心吧,蓁蓁。” “追权逐利,是一些人的活法。” “逍遥自在,又是另一些人的活法。” “没有哪一个比较高贵,只是人的选择罢了,”姚玉书道,“你不是宫里长大的,你不懂,在这座宫城里困得久了,人的心会冷的。你年纪太小,很多事,你还不明白,悟不透。” 蓁蓁靠在他胸口,轻轻地说,“那皇帝哥哥,想不想要丹书玉令?” 却听见头顶一道叹息。 “蓁蓁,”姚玉书哀凉地说,“你不再是两年前,刚入宫的你了。” 他听出了她的试探,却没有动怒,“我希望你记得,你是我唯一的血亲。那时俪韦挟持你,我若执意不顾你的性命,要杀了俪韦,没有人拦得住我,凭他白雨渐也不行。” 姚玉书缓缓松手,眼底藏着失望,“可如今,你连我都要警惕了么?” 终究千言万语,化作无言。 蓁蓁,若你和我。 生在寻常百姓家,该有多好。 …… 接连几日做了噩梦。 蓁蓁不止一次梦见,她杀了姚玉书,踩着姚家人的血骨,坐上太行之主的位置。 累累白骨之中,有一具,是那个人的。 她坐在那里,俯瞰着太行的臣民,他们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手很冷,身体也很冷,她感觉坐在那里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 那个她是太行新的主宰,大权在握,拥有男.宠无数,好些人的面庞,都像极了一个人。 可是她知道,那个人早就死了。 死在了很多很多年前, 再也回不来了。 她转过头,茫茫浮尘散去,一间医馆悄然伫立。 有人蒙着面纱往来穿梭其中,不时传来欢声谈笑。 她正给人号脉,微风撩起那层轻纱。 露出一张脂粉未施的脸庞,却看不清具体的五官。 …… 今日这场雨,是春天最后一场雨。 雨丝细密,落在乌黑浓密的发顶,只用了一根白玉簪挽起。 其余散落肩头,浓重华丽地倾泻了一身。 白雨渐长久地,像是一座静默的雕像,眺望着那座宫城。 从飞白死后,她再也没有来过。 只派玄香前来传话,“娘娘说,她以后都不会来见你了。“ “她还说了什么?” “让您即刻出京,永生永世,勿再归来。” 长久没有等到那人说话。 玄香悄悄抬眼,却见那人神态自若,轻轻颔首。 “知晓了。” 他毫无被玩.弄的恼怒,平静地收拾起了行囊。 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 想了想,去地窖中提出了那坛女儿红,一并带上的,还有那件嫁衣。 心头涌上熟悉的绞痛。 他解下酒囊,对准唇。 虽然尝不出滋味,酒液入喉的辛辣,却可以缓解那股绞痛。 站在马车边上,瞿越叹气,劝,“家主,走吧。” 瞿越一开始就不相信,家主会那般死在宫中。 所以一收到密信便赶来了,果然见到雨中黑衣之人修长的身影,不知是淋雨的缘故还是怎么,他的面色显得格外苍白,少了许多血色。 何渡提议,“回南星洲吧。” 从燕京回南星洲,历经七天七夜。 脚程快些,可在五天之内赶到。 白雨渐仰头又呡了一口酒,月朗星稀,照得他面上泛起酒醉的薄红,眉心似蹙非蹙。 “且慢行。” 路上,马车停下修整,雨也停了。 将近三更,他孤身一人,去了郊外的乱葬岗。 这里,不似十多年前那般乱了。 那个时候,一路行来,道路两旁都是死尸残肢,有些冻死饿死的人,化成了森森白骨。 走一步,就要当心踩到人的头骨。 从来没有人会想着,来乱葬岗这种鬼地方。 这里常常有流寇横行,他们路过乱葬岗,都要在死人身上寻摸一阵,摸到些值钱的东西,才满意离去。 那一年…… 那一年他甫满十四。 都说燕京来了名小神医,对于那传染性极强的疫病有独门良方,一手银针亦是奇绝,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白衣乌发的少年,常常撑着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 冬日常有大雪,三天三夜不歇。 早在天光未明,薄雾濛濛、荒无人烟的街上,少年人撑着伞,纤细独行的身影,就会出现。 他会到西街买酒,在东街义诊。 再在对面那间客栈吃住。 他生着一双桃花眼,面皮冰白。 只是这样的光景里,谁还记挂着神医俊不俊俏,人人都笼罩在不知明天和死亡,哪一个会先到来的恐惧之中。 他的出现,宛如神迹。 他不透露姓名,不透露年纪,渐渐有人称呼他为,白衣郎中。 那疫病虽然来势汹汹,却有药材可以抑制,在初初爆发之际,早有富硕之人,将那药材囤积了满满一库房。 而官商勾结,官员收受了贿赂与药材,自然对此视而不见。 朝廷命官尚且如此,谁还管得了底下的人呢? 被夺去性命的,大多都是那穷苦之人,老残病弱,与不满三岁的孩童。 不巧,即便有了预防,一家富户,仍是害了这病。 听闻街东出了一位小神医,连忙派人重金去请。 回来却说,那神医拒不肯收,扬言有三不医。 一心求死者不医。 大奸大恶者不医。 倚权重财者不医。 富户大怒,连夜派了数十家丁前去捉拿,务必要将人捉回府上。 等到了地方,却是人去楼空。 少年孤身一人,去了乱葬岗。 漆黑的天幕下尸横遍野,空气里满是浓郁的腐烂臭气,几只昏鸦偶尔怪叫。 唯有清浅的脚步声,踩过不知是枯枝还是头骨的声音。 他似乎有些体力不支,白皙的额头上出了薄薄一层细汗,走一步,便要敛袖擦一擦。 垂眸,轻喘上一口气,缓解胸口那股窒闷之感。
第73章 073 我不是你娘 月色之下, 白骨森森。 他来此处,只是想找一找那样的人。 将死之人。 疫病横行之下,无数人失去了生命。 阳世的人有居所,死去的人有坟冢。 但大多数, 都被扔进了乱葬岗。 在这荒凉阴森的地方, 总是能够碰到那些, 徘徊在生与死边缘的人。 每到一个地方,少年便会寻找这样的去处, 寻找那样的人。 他腰间别着一壶酒,小心看着脚下, 以免踩到一些无主的残块。 这一次大约是运气不太好, 他并没有见到有任何活人的迹象。 他取下腰间别的酒囊,用烈酒将双手认真地濯洗了一遍,然后捧起黄土, 细心掩埋了一具裸露在外的尸身。 自古讲究入土为安。 少年在做这些事的时候, 垂眉敛目,眼中流转着一抹悲悯。 半个月前, 他在永州行医。 要收起摊子时,有一老妇匆匆跑来,怀中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童求他医治。 那时疫病还未盛行, 那孩子得的, 只是寻常的风寒。 后来,他离开永州时,却在路边的流民之间,看见了那老妇。 她怀中裹抱着的襁褓空空,被人挤压推搡,露出里面一具幼小的尸骨。 他才知道, 他并没有救活那个女孩子。 她在那个夜里就去了。 一个不满六岁的孩子。 枉他自负神医,出世游历,却连一个稚幼的性命都挽救不回。 少年那双清澈的桃花眼,被黄沙所迷,堪堪坠下泪来。 心里有道声音说,救了又怎样, 这样的乱世, 她就算活过了今日,明天也会死去。 你的药没有出错,你为她驱散了病痛。 可是后来呢,她一样死了。 侵吞她的从来不是疾病,是这个世道。 少年的心,凉得透了。 他跪在那里,跪在漫天的黄沙之中,呆呆地看着那个面容枯槁、双眸空洞的妇人。 时至今日,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行医济世,与天斗争,从鬼神的手里,抢夺人的性命。 可是,又有何用? 他根本没有办法救下这世上的所有人。 他心中充满了愤怒与悲凉,无法纾解。 他喝得烂醉,辗转于野外,偶尔在破庙之中栖身,醒来时,衣服财物被洗劫一通。 唯有抱在怀里的,那把母亲留给他的伞,逃过一劫。 看着还算完整的外袍,少年心有余悸。 若非身上带着自保的毒粉,触之便痒麻难耐,恐怕这身皮肉都保全不得,成了别人的腹中之餐。 他躺在那里,眼珠子木然地转了转,环顾四周。 高大的神像破败不已,蛛网结满,就连那地上的观音土,都被人捧着吃了干净。 这观音土若是食用过多,腹胀如鼓无法排便,会活活憋死。 听闻燕京爆发了疫病,他孤身一人,进入了那座死气沉沉,又繁华无比的城。 他给自己立下三不医的规矩。 一心求死者不医。 大奸大恶者不医。 倚权重财者不医。 是在无言地抗议吗,以一介区区郎中之身。 可他能做的,好像也仅限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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