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如同游魂般,行走在这饿殍遍野的世间。 他举着酒囊,一口又一口吞下那些烈酒,苍白的面容上逐渐浮现一丝红晕,若雪地红梅。 他忽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那破碎的尸身之上,与那暴突的眼珠打了个照面。 他冷汗直冒,眼疾手快地扶住那竖立的石块,借此勉强起身,掌心里沾满了泥。 少年决定不再向前。 他折身往回走,一步一步,直到看见了放在不远处的行装。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哭泣。 软绵绵的,像是刚刚出生的幼猫,好似下一刻就要断绝了声息。在这荒郊野外显得格外诡异。 有雪落下。 雪花大朵大朵,飘落下来,化成液体流进他的衣领,少年难免打了个哆嗦。 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弯腰从行装中取了那把伞撑开,一只手握着伞柄,另一只手则缩进袖子里。 然后循着那丝微弱的声音走去。 少年脚步停下。他看到那些石块中拥挤的植物,是最熟悉的长春花。 只多半都冻死了,还有几朵羸弱地开着,淡紫色的小花上带着露泽,有些被压塌了。 一团脏兮兮的衣衫褴褛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缩在那些长春花之间。 小小的,像是只猫。 那团东西动了动,乱糟糟的毛发挡住了脸,就在他俯身查看的时候,一双眼微弱地张开。 少年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孩子。 孩子有一双格外吸引人的眼睛。 实在亮得过分,好像揉进了粲然的星光。 但很明显到了极限,强撑着睁开了一线,就又阖上了眼皮。 少年的手指拨开乱发,还有那些几乎把小家伙埋起来的雪和枯叶,他伸出袖子,在脏污的脸蛋上擦了擦。 孩子脸蛋通红,喘气很用力体温也偏高,明显是发着高热。 少年将伞放下,正好挡住了北面吹来的寒风。 他从袖口摸到了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但是孩子的嘴唇太小了,冻成了青紫色,僵硬得打不开,他只好将那药丸掐成了两半,小心地喂进孩子紧阖的嘴唇。 “咳咳咳……” 似乎是缓过了那口气,孩子的眼睛,再一次缓缓地睁开了。 那道衣袂如雪的身影,就这么映在了孩子清澈的瞳仁之中。 小小的嘴唇开合,微弱地喊了一声, “娘……” 少年一怔。 他有些窘迫,却用冷漠的神色掩饰着,低低地说,“我不是你娘,” “也不是你爹。” 他一脸正色。 小孩儿分明不懂,眼里却飞快滚出泪来,登时糊得整张脸脏兮兮的,张着嘴,看样子是准备大哭一场。 这刚刚缓过气来就嚎啕大哭,很是容易窒息,少年连忙摸了摸怀里,竟是摸到小半块点心,他掰碎了喂进小孩嘴里。 许是那甜丝丝的滋味安抚了小孩的情绪,总算是止住了哭声。 少年松了口气,他又伸着袖口,把小孩脸上的泪水擦去。 “我问你,你快要死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 死。这个字一下子震住了小孩,没应声,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抽噎着, “我……我看见了娘亲,还有爹爹……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们,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但是我觉得好温暖,好温暖,为什么,他们还不来接我……” “你也失去了父母双亲么?”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也许是今夜的月色太寂寞。 他不知不觉就有了同病相怜的感慨。 但孩子显然听不懂,睁着亮晶晶的眼眸看他。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么?” 那大大的眼睛眨了眨,少年便了然,许是生了一场热病,让他忘记了自己的本名。 他垂下眸,长长的睫毛遮住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以后,你就叫蓁蓁吧。” “蓁蓁。” 少年冲她伸出手来,骨节分明细白如玉,“你可愿,同我归家?” …… 不知是第几次,梦见那一年了。 梦里她还是小小的孩子,身染重病,却遇到了一生之中的贵人。 她将脏兮兮的手,放在那只细白的掌心,被他紧紧地握住。 那个少年似乎冲着她笑了,明明在笑,眉眼却愈发冷淡,仿佛随时都会消散一般。 他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上面却落了细碎的雪,随着一眨眼,就会簌簌往下落。 他说, “我厌恶被人触碰,你要记住了。” 但是他却那样紧地握着她的手,下一刻,一件雪白的还沾染着体温的外袍裹在了她的身上。 他握住她的手,然后把她轻松地抱了起来,她蜷缩在他的怀里。 少年体温偏高,烤得她冻僵的手脚都暖融融的,一点一点地恢复了血色。 她不禁将身子靠得离他更近一些。 好香,这个人好香啊,就好像……好像娘一样。 她之前待的地方,有一个她会喊作娘的女人。她知道,那并不是她的娘,那只是一个给她饭吃,教她一些奇怪的东西,不听话,还会打她的女人。 后来,她把自己赶出去了。 娘这个称呼,应该属于…… 应该属于这么香,还有这样温暖的胸膛的人……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不住,她低低喊了一声。 “娘。” 他忽然站定。一道清寒的声音,倏地在头顶响起。 “我不是你娘。” 她咽了咽口水,从衣袍里探出脑袋,怯怯地看他,漫卷而过的风霜,撩起他鬓边碎发。 少年那双桃花眼中深邃润泽,好似漂浮着碎冰,又似春江涌动,孤月寒照。 “你可以唤我,兄长。” 那一年,她六岁。 …… 时光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就到了冬日。 宫城内外银装素裹,一片雪白。 太行一年一度的祭祖仪式,在郊外举行。 祭祀之日,皇帝摆着大驾,带着百官、外臣、诸部大人,以及后妃们,来到郊所。 祭祖持续三天三夜。 众人歇息在斋宫之中,斋宫建有正殿,寝殿,钟楼,值守房,巡守步廊,以一重宫墙,一道御沟围护。 建筑坐西朝东,顶部用绿色琉璃瓦覆盖,皇帝会在寝殿中独宿三昼夜,不可与妃嫔同宿。 殿前露台上,左边是斋戒铜人亭,右边为时辰牌亭,还有一处极有名的园子,唤作集芳园。 亭阁假山,游廊池沼,古柏参天,最近正是红梅盛开的季节,皇后起了游兴,便带着婢女带园中赏梅。 听闻前边还有牡丹可赏玩。 “这样寒冷的冬日,竟然也有牡丹花开?”蓁蓁不免惊讶。 玄香道,“想来是暖房里烘开的,摆放出来供人观赏。” 那牡丹开得极好,富丽堂皇,她看得心满意足,只是时辰晚了,便想着早些回去歇着。 却与两个女子狭路相逢,一杏黄宫裙,一翠绿衣衫,蓁蓁认出,是近来宫中添的新人。 对面之人,明显也认出了皇后。 杏黄宫裙的长得美些,只站在那里也不走近,无声地打量着对面披着狐裘,面容白皙的少女。 想来,她就是那皇后魏氏。 到底不如做贵妃时的专宠,皇帝这段时日,每月初一十五,才到那碧梧宫去。 是以私下都有传言,道她这个皇后做不久,就要倒台了。 她们打量她的同时,蓁蓁也想起了二人的身份。这两个女子分别出身何家、李家,册封嫔,美人。 是她劝姚玉书纳的,是为平衡朝局之故。 姚玉书也没表示什么,很爽快地纳了。 “嫔妾参见皇后娘娘,” 那惠嫔明显更受宠一些,浅浅行了个礼,很快就起得身来。 她笑起来时,脸上浮现两道浅浅的梨涡,看得蓁蓁眸光微凝。 “这几日听闻娘娘身子不适,一直未去拜会,今儿瞧着,气色却是好些了?” 她一双美目,在蓁蓁面容上打量着。 “不过是风寒小症,”蓁蓁和颜悦色道,“劳你关心了。” 惠嫔笑道,“娘娘贵为国母,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皇上也会徒增忧虑,嫔妾几个自然是要关心您的。” 蓁蓁皱了皱眉,浓睫垂落,隐去底下一缕厌烦。 少女身姿娇小,笼在那雪白狐裘之下,一张小脸嫩白通透,眼下一滴细细泪痣,更是平添三分妩媚,如同月下缓缓绽放的清昙,绝色无双。 惠嫔袖子下的手掐紧了。 她想起皇帝每次与她相处,总是看着她的脸失神。 宫里有流言兴起,道她是像了皇后三分,才得到如此宠幸。 她新进宫不久,一进宫便承了宠,碧梧宫觐见皇后,她从未去过。 第一次是因侍寝,身子不大爽利,误了时辰,皇后也没有追究。 第二次则是故意不去。 后来皇后染病,便再没有见过。 于是惠嫔从未见过她。不知那传闻中,身负祸国妖妃之名的女子,究竟有多美。 说她像了皇后才得到宠爱,可皇后,不是还活生生摆在那里吗,皇帝若是念着皇后,为何要找她,惠嫔千万个不信,如今见了正主,她的心里翻江倒海。 于是她上前一步,扬起那张娇艳的小脸,手下用力,掐下那朵开得最艳的牡丹。 “惠嫔姐姐,”一旁的美人见状想要阻止。 惠嫔却脆声道,“娘娘,这牡丹花是暖房培植,娇弱非常,不知能够在这寒风之中捱上几日。想必不出半日,便要在这酷烈寒风之中冻死了吧?” “如此,还不如嫔妾做了这辣手催花之人,助它一把,娘娘以为如何?” 后宫之中啊谁有宠,谁最大,身份地位又算什么? 何况,掌印早就死了,如今颍川魏氏,不过是一盘散沙,惠嫔眸色得意,她父兄都在朝中担任要职,还怕一个无宠的皇后? “妹妹喜欢,便带回去吧,”皇后却像是没有脾气一样的,笑意盈盈,“妹妹鬓边这朵芍药,倒是开得极好。” 她夸赞着,似乎要从袖子里伸出手来。 惠嫔分明一怔,后退一步,避开她的触碰,谁知道皇后打的什么主意? 一道清冷男声倏地响起。 “庭前芍药妖无格,地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皇后娘娘,惠嫔,琦美人同时往声源处看去。 只见一人长身玉立,站在那重重花枝之后。 梅花映着清雪,寒风刮过,枝条舒垂中衣袂翻飞,翩翩郎君独立,玄袍玉带,一双眼眸静静地望着她们。 印朝暮。 不知为何,较之往常,他的脸色要苍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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