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汝真:“……” 嗯……算是猜对了一半。 叶汝真恭敬地替父亲赔了不是,然后问:“不知陛下想去哪里?” 风承熙带笑的嘴唇吐出三个字:“青云阁。” 叶汝真僵住。 “怎么?叶卿不是青云阁的常客吗?”风承熙道,“都说‘花中魁首,直上青云’,能让叶卿时常留连之处,朕也很想见识一下。” 叶汝成何止是青云阁的常客,青云阁简直就是叶汝成的第二个家,上到阁主,下到扫地婆子,只怕都认得他。 瞒袁子明一个呆瓜容易,瞒一整座乐坊那是做梦! 叶汝真有几分哆嗦:“陛、陛下,您这回又是打算办什么事,要臣打这个幌子?”
第15章 乐坊 青云阁是北里最好的乐坊,欢楼高结,精致灯笼垂下华美的丝绦,随着香风一起飘荡。 “叶郎君啊,你可算还记得回来——” 彩袖与披帛像蝴蝶般飞来,几乎要将叶汝真淹没。 好容易坐定之后,风承熙颇有点嫌弃地拂了拂袖子上的胭脂印子,衣裳是白的,印子是红的,分外明显。 “我曾听闻有官员花费千金也没能见上女伎一面,原来其实都这么不矜持的吗?” 皇帝陛下平生从不知委宛为何物,这番话当着女伎们的面问叶汝真。 女伎们原看他生得好,气度不凡,才特别热情,闻言,一名女伎当即道:“郎君今日若不是同叶郎来的,此时还在楼下喝花茶呢,想见姐妹们,少说也要在第三回 。姐妹们,看来这位郎君性子冷,不喜人近身,咱们莫要讨人家嫌。” 女伎们齐齐起身,坐到叶汝真身边,连袁子明都连带享福,身边多了三四名女伎簇拥环绕。 袁子明虽是跟着叶汝成来过几回,但依旧面嫩,脸红得像是涂了胭脂,“诸位慎言,这位郗兄身份尊贵——” 话没说完,就被一名女伎塞了枚果子到嘴里。 女伎们以往最喜欢逗他玩。 “身份尊贵的人多了去了,在这里却不稀罕,咱们这里呀,只论才情。”女伎坐在叶汝真身边,一面斟酒,一面道,“叶郎什么时候学会攀附权贵了?” 乐坊女伎乃是脂粉生意的一大主顾,叶汝真在蜀中的时候没少同女伎们打交道,此时倒也熟门熟路,并没有不自在。 麻烦的是,她们一口一个“叶郎”,叫得比夫君还亲,而她一个名字都叫不出来。 “诸位姐姐……” 她才开了一个头,女伎们齐齐掩嘴笑,“一阵子不见,叶郎的嘴怎么这么甜了?” 叶汝真心道不好。 叶汝成对谁都冷淡得很,哪怕是在父母面前也没个好脸色,但唯独对她这个妹妹十分温和小心,哪怕京城和蜀中相距遥远,叶汝成还是会经常去看望叶汝真。 “身份尊贵的人多了去了,叶某难道都引为朋友?若非志趣相近,才情相得,哪怕他是天王老子来了,叶某也未见得放在眼里。” 叶汝真声音放淡一点,“只是这位郗兄性子冷淡,心直口快,不妥之处,还望诸位姐姐看在我的面上,原宥则个。” 女伎们转嗔为喜,“还说人家冷淡,谁冷淡得过叶郎你呀,好几年了,才得了一声‘姐姐’,我们哪敢不听?” 说着,纷纷坐回了风承熙身边,照常侍奉。 风承熙也终于学到了宫外到底与宫内不同,除了与她们保持一点距离以免再沾上胭脂之外,再也没有口出恶言了。 然后凑近叶汝真一点,低声:“叶兄还有两副面孔呢?平时可不是这个模样。” 身边女伎环绕,这一下离得极近,几乎快要咬上耳朵。 叶汝真只觉得他每一个字的热汽都触到了耳尖上,一片温热。 她强行忽略,低声答道:“都是演戏。女伎们就吃这一套,高冷大才子什么的。” 风承熙点点头:“我也会演戏。” 叶汝真心道:看得出来。 她低声问:“陛下说的要事,什么时候开始办?” 风承熙:“不急,还早。” 叶汝真能不急吗?女伎们一个比一个亲热,一叠声要她给她们写新词,度新曲,有人还抱出琴,让她指点。 好在这些天临叶汝成的字,找的就是叶汝成的诗本子,里面有不少残章闲篇。 叶汝真估且掏出几首应付过去。 琴嘛,点评起来也可以说得玄之又玄。 但当女伎们要她度曲的时候,她是真的不行了。 幸好她早有准备,入席之后就一杯接一杯,像不是要钱地往肚子灌,此时眉眼皆泛着春色,口齿不清:“度……度……度就度……拿……拿来……” 拿着词,唱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但因为是喝醉嘛,女伎也只是笑着让她喝些醒酒汤。 一只手取过方才女伎记下的新词,端详片刻,然后拈起一支象箸,轻轻敲在琉璃杯上。 “看人间,谁得似,谪仙闲……” 席上众人都向风承熙看去,包括脑袋已经埋在桌上的叶汝真。 女伎们虽是照常服侍,但帝王之气如同有形,风承熙不笑的时候眉眼过于冷冽,像刀口上的薄刃,女伎们只觉得靠近都生寒,不由自主离他远一些。 此时他独占一席,脸上也带了点酒意,襟口微敞,露出一线皎白的里衣领子,牙箸轻响,词曲自唇齿间流泄而出:“……生涯不问,留情多在酒杯间……” 袁子明端着酒杯忘了喝,完没想到皇帝也会度曲,难怪会对叶汝成如此宠幸,原来真的是志趣相投。 女伎们当然更是又惊又喜,纷纷坐直了细听,有人连忙录曲,有人斟酒给他润喉,有擅曲者抱了琵琶,和着风承熙的歌声伴奏。 风承熙就在女伎手里仰首喝下一盏酒,新曲谱罢,伸手取过女伎的琵琶。 “孤向这庙里抬头觑望,问何如西宫南苑,金屋辉光?空则见颤巍巍神幔高张,泥塑的宫娥两两,帛装的阿监双双。” 这是戏文《长生殿》里的唱词,唱的是帝王心曲,他信手拈来,词正腔圆,曲调缠绵,琵琶声声圆润,竟是曲工双全。 叶汝真人趴在桌上,半边衣袖盖着脸,着实惊讶。 她打听出来的传言里,说风承熙年少荒唐,其中一项就是风承熙一整年没有上朝,甚至连自己的寝殿也不回,整日就在太乐署,和那些个梨园弟子厮混。 太后为此要把所有乐工伶人全赶出宫去,风承熙就抱着琵琶跟乐工们一道出了宫门,最后还是被当时的姜家家主拦路请了回来。 这一幕就发生在朱雀门外,官员百姓皆在,亲眼目睹者无数,一度传为奇谈,至今仍是一打听就知道。 叶汝真以为传言多少会有几分夸张,比如一个皇帝怎么可能去当伶人? 没想到竟是真的,就这声腔,这琵琶,没有十来年的浸淫,绝无这份功底。 更绝的是他唱的时候声带悲怆,眼含绝望,恍然便是戏文中那个走投无路的末路君王。 女伎们如获至宝,叶汝真身边顿时空了一大片,全转在了风承熙身边。 风承熙问:“你们喜欢才子,在下可算得上才子吗?” 女伎们纷纷道:“郗郎君之才,可与叶郎君并称双璧。” 风承熙看了一眼趴在桌上醉熏熏的叶汝真,叶汝真立即把自己埋得深一些,假作迷糊地哼唧两声。 然后就听风承熙问道:“那么在下可有资格见一见花魁如月?” 叶汝真:“!!!!!” * 青云阁的后院是女伎们的居所。 虽不如前院灯火辉煌,亦是布置得十分精雅,比起贵女的闺房不遑多让。 前院歌声与乐声到此听来十分遥远,落在风声,若隐若现。 房中飘出零落的琴声,并不成曲,一只纤纤素手拔弄琴弦,姿态随意。 “众器之中,琴德最优,能禁止于邪,以正人心。”姜凤声皱眉,“你来这种地方能练什么琴?” 姜凤书衣着发饰皆十分素净,指尖拂过琴弦,淡淡道:“兄长是自欺还是欺我?琴于姜家嫡女而言,只不过是媚上邀宠的工具。我连女伎服侍男人的本事都要学,在这里学琴,不是为了更好地讨得陛下欢心吗?” 姜凤书:“妹妹这是在怨我?” “怎么会?”姜凤书浅浅笑了,“我这四时供养,一身血肉,皆是姜家给的。身为姜家嫡女,无论为姜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阿月儿,你生来就要当大央皇后的,那是多少女人想都不想的尊位,而你,只是因为生在姜家就能做到了。” 姜凤声放软了一点声音,“市井百姓都知道的俗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的辛苦,哥哥比谁都清楚,但正因此,你的尊贵也不可限量,一切都是值得的,莫要胡思乱想了。” “我是在家中待得有些烦闷,所以想来这里坐一坐。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觉得很自在。” 姜凤书望着姜凤声,眼睛里露出一丝哀婉,“这是我仅有一点自由,入官之后,我就连这一点都没有了,哥哥连这点都不肯成全吗?” 姜凤声脸上有片刻的迟疑,然而转即便恢复如常:“不行。陛下此时就在青云阁前院,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来,你不能留在此地。” 姜凤书:“他自来荒唐,来乐坊还能为什么?青云阁美人无数,自有人服侍他。倒是兄长最好快点离开,若是被他知道兄长盯着他的行踪,只怕又要发好大一顿火气。” 门上忽然被急急拍了一下,唐远之的声音传进来:“家主大人,陛下带着人往后院来了。傅妈妈正在应付。” “听见了?陛下的性子你是清楚的,一个傅氏不可能拦得住他。”姜凤声道,“他只怕是听见了什么风声,万一看到你一个女儿家身在乐坊,立后之事便要出大变故了……快跟我走!” 姜凤书也知道利害,抱起琴,跟随姜凤声快步走出房门。 * 叶汝真整个完全是懵的。 她也不知道风承熙是从哪里知道了如月,女伎们都说如月早已离开了青云阁,风承熙却是微微一笑,搁下琵琶径直闯向后院。 青云阁这么大的乐坊,养了不少护院。可没有人拦得住他,郑硕在前面为他开路。 叶汝真酒都吓醒了:“陛——郗、郗兄,如月真的不在青云阁了,郗兄就算去了后院也见不着她。” “是吗?朕不信。”风承熙嘴角带着笑,脚下不停,“朕要亲自去瞧一瞧。” 傅妈妈满面堆笑地迎上来,企图拦下风承熙,奈何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郑硕推到一边。 “叶郎君啊这是怎么回事?” 傅妈妈还没有吃过这样的亏,又惊,又怒,“这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敢在青云阁撒野,明儿京城就没有你这一号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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