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汝真好想捂住她的嘴。 风承熙闻言一笑,回过头来,向着傅妈妈,声音很是悦耳,就和片刻之前唱曲时一样好听:“知道,青云阁的靠山是姜家嘛,明日让姜凤声来找我,我来招待他。” 他明明是带笑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傅妈妈阅人无数,此时却被震得呆在当地,一时不敢动弹。 此时已经进了后院,前方有人影一晃而过。 “召人。”风承熙吩咐。 郑硕以手为哨,发出一道尖利哨音,围墙外响起铁爪抓壁的声响,紧接着铠甲声动,一道道人影翻墙落地。 “外面都守好了,一个也不要放出去。”风承熙道,“今夜所有在青云阁的女子,全带到这里来。” 叶汝真呆立当地,半醉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起来。 这就是风承熙的要事。
第16章 有病 青云阁作为京城最著名的乐坊,后院也有不少客人。 正值你侬我侬情意绵长之际,房门轰然洞开,哪怕泥性人也会有三分火气。 但定睛一看,踹门的是羽林卫,大部分都悚然一惊。 只有个别位高权重者,既惊且怒之下,还敢于踹上羽林卫一脚,奔出来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前来搞事。 然后就看到了坐在花园凉亭中的风承熙。 “扑通”一下,那大臣跪下了,“陛——” 底下的话被羽林卫捂住了。 风承熙倒来了兴致,踱到他面前:“这不是林侍郎吗?令兄林敬当年教朕《尚书》时,可是严苛得很啊,怎么没想过好好教一教你?” 林侍郎身抖如筛糠。 大央官员狎伎以渎职论,平时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站对了位,谁也不当一回事。但被皇帝亲自捉住又是另当别论。 风承熙:“叶卿,你说该怎么处置?” 叶汝真脑子里乱得跟猫儿爬过的线架似的,哪里知道怎么处置? 而且她自己又惊又慌,方才急急灌下去的酒被春夜的凉风一激,胃里一直在翻涌,此时再也忍不住,扑到一边吐了个干净。 风承熙道:“瞧瞧,林侍郎和令兄一样道貌岸然,却行此龌龊之事,把叶卿都恶心吐了。” 吐得乱七八糟的叶汝真:“……” 我没有,我不是,你别胡说。 林侍郎的兄长林敬是饱学之士,当时负责教导风承熙,实在奈何不了顽劣的风承熙,最后提前告老致仕,回故乡养老去了。 朝臣们说起这事,还为朝廷惋惜,看在林敬的面上,对留下来的林侍郎多有几分照拂。 但顽劣学生本人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风承熙十分愉快地罢了林侍郎的官,还和和气气地道:“听说令尊早逝,你是令兄一手带大的,如今令兄年纪大了,你也该早点回去孝敬才是。朕赐你程仪,明日一早便出发吧。” 林侍郎没来得辩驳一句,便被拖了下去。 叶汝真当差的那些时日里,林侍郎是朝班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从来没有上过奏章,出班说话一般只有三个字:“臣附议。” 附得多半是姜凤声。 此时她约摸明白了,见如月什么的不过是个由头,风承熙来青云阁要挖的大概是什么要紧人物。 眼看罢了一个从三品侍郎,风承熙都没有收手的意思,这个人物显然了不得。 “陛、陛下……”叶汝真虚弱地开口,准备远离这是非之地。 才开了个头,风承熙扔了一块帕子过来,“擦擦汗吧。” 四个字简简单单,既不似之前闯后院的杀气腾腾,也不似方才罢官时不怀好意的奚落。 叶汝真莫名有种感觉——这四个字里,才是帝王冷厉华衣之下,真正的风承熙。 转即便觉得自己多想了。 风承熙大约是从小学戏学得好,简直有一千张面孔,轻佻洒脱天真冷漠狠辣无情,他一个人就能全演完,哪里来的真正的他?明明个个都是他。 “谢陛下。”叶汝真恭恭敬敬把帕子奉还,“谢陛下关怀,臣自己有……” 风承熙看了她一眼:“嫌朕?” ……这怎么敢? 叶汝真谢恩。 虽是帕子,到底是御赐之物,叶汝真用得小心翼翼。 她的额角确实是一片汗,一半是因为吐的,一半是因为吓的。 鬓角有细碎的头发贴着肌肤,被汗湿之后发愈黑,脸愈白。 风承熙看着她,忽然道:“叶卿与令妹既是双生,想必容貌十分相像吧?” “!!!” 叶汝真擦汗的手顿住,声音有几分干瘪:“确实是……颇为相像的。” 风承熙转过头去望着后院的点点灯火,羽林卫正在大肆搜索,不时有种种响动传来,乐坊里的人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羽林卫押在花园外的走廊上,暗暗抽泣。 “叶卿相貌上佳,令妹自然也是一位美人,不知叶卿可愿将妹妹送入宫中,长伴朕左右?” 叶汝真不知他是从哪一个角度突然起了昏君之思,当场便跪下:“臣死罪,此事万万不可。臣妹长于乡野,脑子既笨,胆子又小,真进宫当妃嫔,轻则给陛下添堵,重则弄丢自己的性命——” 风承熙语调威严:“叶汝成,你可知你这是抗旨?” “哪怕是陛下要臣的命,臣也不能奉旨!陛下可以有千千万万个美人,但臣只有一个妹妹!” 叶汝真算是豁出去了,等着风承熙大发雷霆。 结果半天没有等到。 叶汝真大起胆子抬起头,悄悄偷看。 “起来吧。” 灯笼的光芒映在风承熙脸上,上面没有怒气,倒有几分落寞。 “你待你妹妹倒真是好,别人都巴不得把妹妹送到朕身边来,你却是不要命也要保着她。” “她到底是臣在世上唯一的姐妹……臣不待她好,待谁好?” 叶汝真其实有点心虚。 主要是她实在变不出一个妹妹来,这旨是非抗不可。 “世上唯一的姐妹……”风承熙轻声道,“朕也有,但朕从来不曾善待过她一日。” 叶汝真打量他的神色,似是愿意收回成命了,忙道:“陛下已经和伽南王子密谈过,却仍要躲在供案底下偷听他和公主见面,显然是想听一听他坚持娶公主到底是出于何种居心,这种做兄弟的心情,臣很能体会……” “叶卿,你体会错了。”风承熙道,“这种时候,你应该说——陛下是真龙天子,本就不会囿于尘情俗世,岂能以凡夫俗子之情度之?” 叶汝真瞧他脸上虽是带着笑意,却实在不像是高兴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再一次生出“伴君真难啊”之感。 郑硕过来,附耳向风承熙回禀几句。 风承熙脸色微微变了变,然后道:“叶卿,想不想去看个热闹?” 后院每间厢房的客人与女伎都被请了出来,只有一间例外。 因为里面的人是姜凤声。 姜凤声外袍敞开,里衣也半松,露出一线胸膛,头发披散。 虽是衣衫不整,但神情端然,依然如往常一般矜贵优雅。 “偶贪一夕之欢,竟给陛下撞了个正着,实在是惭愧。” 在他的身后,绡帘低垂,隐约可见一名女子躺在床上,身形起伏柔美。 风承熙:“朕听说近来官员狎伎之风甚重,所以特地来瞧瞧,刚刚抓了一位侍郎,朕已经处置了。万没想到竟遇到了表哥,表哥,你是中书令,说说看朕该怎么处置你?” “此事确实是臣错了。狎伎当罚俸一年,在君前失仪,当官降一阶。臣身为百官之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愿自请辞去中书令之职。” 他说得甚是恳切,风承熙却像是没听见,径自走向床榻。 姜凤声拦在风承熙面前:“陛下,这姑娘生性羞怯,且此时不便见人。” 风承熙看着他微微一笑:“表哥,你还不知道朕吗?你越是拦着,朕便越是要看一看。” 他说着甩开姜凤声,上前一步,掀开了轻薄的绡帐。 这一下力道极大,绡帘轻飘,帘后的美人乌发如瀑,身上仅裹了一床毯子,露出光滑圆润的香肩。 风承熙捏住美人的下巴,迫使美人抬起头。 美人有一张楚楚可怜的面孔,但不是姜凤书。 叶汝真只见风承熙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 “人呢?!” 风承熙抓住姜凤声的衣领,“人在哪里?!” 姜凤声有些无奈:“臣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人。臣一直和如娘在一起,不知道陛下要找的是什么人。” “你知道朕找的是谁!你知道!”风承熙漂亮的面孔扭曲,怒火像是要从眼中似要喷薄而出,“姜凤声!朕是皇帝!朕是天子!没有人能耍弄朕,没有人!” 叶汝真从未见他如此暴怒的模样,一时惊住。 姜凤声的衣襟被扯得凌乱,望向门边的康福:“康公公,陛下近日可有服药?” 康福回道:“太医院开出来的药,日日都由老奴亲自伺候陛下服用。” “那陛下怎么还会如此失态?”姜凤声道,“叶大人,快快将陛下拉开,陛下怕是又犯病了。” 叶汝真不知所措。 她打听到的传言里,可没听说风承熙有什么病。 但眼下的风承熙明显不正常,脸色发青,眼底却泛红,咬牙切齿,像是恨不能从姜凤声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朕没病!朕没病!都是姜凤声害朕!都是姜凤声害朕!他一直在害朕!你们都看不到!是他害朕!” 康福和郑硕上前试图把风承熙拉开。 风承熙一面狂骂,一面挣扎,叶汝真只得上去帮忙。 “哧啦”一声响,三人合力,总算把风承熙和姜凤声分开,风承熙手上还抓下了姜凤声的一片衣襟。 “陛下,你的病臣等一直瞒得好好的,生怕传到宫外,动荡民心,您怎么还自己跑出来闹事呢?” 姜凤声脸上满是怜惜,“唉,送陛下回宫吧,以后别再由着陛下私自出宫了。” 风承熙兀自大喊:“姜凤声!你这个伪君子!终有一天朕定要杀了你!” * “陛下……到底是什么病?” 叶汝真把风承熙扶上马车,风承熙看着单薄,架不住骨架结实,沉得很,叶汝真累得喘吁吁,问。 康福没有答话,放下车帘。 车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也不知道风承熙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她记得案上有灯笼,应该也有打火石,俯身去摸。 “别点灯。”风承熙忽然道。 声音虽轻,却是每个字都清楚得很,“姜家的人在后面跟着我们,灯一亮便瞧得见车内的影子。” “……” 叶汝真一时有点怀疑,到底是她今晚喝多了酒,还是脑子本来就不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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