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嫽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抬头看他,只见他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闪着温润无害的光,唇边笑意清浅,仿佛是和人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一样。 而事实上,宋太师不仅是当朝重臣,还是三皇子的外公。 故皇后生下太子后不久便撒手人寰,其在世时便为今上不容,是以太子也很不得皇上的欢心。 而三皇子的母妃是宋太师之女,家世显赫,又很得皇上宠爱,子凭母贵,十六岁那年的便封了秦王,朝中早就流传着东宫易主的传闻,近年来流言愈甚,不少大臣都在观望之中,摇摆不定。 老相爷在的时候,便一直力保太子,故皇后同舒嫽的母亲晋文公主也是好友,是以舒嫽是毫无疑问站在太子一边的。 茶杯被重重搁在桌上,茶水溅出些许,洒在桌面,舒嫽冷冷质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崔绍神色依然自在从容“下官身在庙堂,想往上爬,总不算错处。” 舒嫽冷笑:“想往上爬,不是坏事,也不是错事,只是你资历尚浅,就算扳倒了陶侍郎,也轮不到你去填缺,崔主事这算盘,是不是打错了。” 崔绍轻轻摇头“我并不是想要侍郎的位置。只不过是想保住头上乌纱,顺便,”他顿了一顿“卖相爷一个人情。” 舒嫽能趁机除掉一枚礼部的钉子,顺便敲打一下宋太师,崔绍摆脱了麻烦,还让舒嫽欠了他一个人情,却确实是一个双赢的好买卖。 舒嫽半晌没有说话,反倒是崔绍见她杯中茶水只剩一半,好心的为她添上“舒相考虑的如何了?” 舒嫽藏在袖下的食指微蜷:“先让本相看到你所谓的证据再说。” 崔绍道:“这是自然。”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叫来小二结了账,二人便起身向外走。 刚一出雅间,便有两个花娘蝴蝶一样的扑了过来,比起舒嫽,崔绍应付这些要得心应手的多,护着她出了倚红楼,舒嫽站在楼前的大街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触。 她正站在那里平复着呼吸,耳边忽然响起颇为熟悉的一道嗓音“舒嫽?” 她寻着声音望去,正见裴兰阶站在那里,白底长衫外罩浅蓝纱袍,玉冠束发,身后站着的小厮怀中抱着色彩斑斓的大包小裹,与他家公子形成鲜明对比。 裴彰手中拿着一把折扇,此时都顾不上摇。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你,你们……” 崔绍神色不变,微微拱手,算作了招呼。 舒嫽觉得自己头有些疼,刚想去解释两句,却见裴兰阶的表情已经转为一脸玩味“没关系,你们继续,我只是路过。”说罢只留给她一个甚为潇洒的背影。 舒嫽的头更疼了。 崔绍却丝毫没觉得什么,反而在一旁提议:“天色已身,下官送舒相回家吧。” 她来这种地方自然没乘轿子,然而也实在无意与他同行,便推辞道:“无事,相府也不是很远,我自己走回去算了。” 崔绍却仿佛没听到一样,在她身后慢悠悠的跟了上来。 舒嫽无法,只当看不见,如此二人行到一条小路,浓稠的夜色弥漫,石板路上洒着淡淡月光,此时人迹稀少,只路边还撑着一个摊子,灯火微微,打在粗糙的桌椅上,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穿着灰蓝布袍,正在用勺子搅弄着锅里的馄饨。 小巧玲珑的馄饨,薄面皮里包着肉馅,白里透着淡红,煮起来分外的有滋有味。 舒嫽吸吸鼻子,被这香味一勾,只觉得腹内空空,有些饿了。 她慢慢的从摊前走过,身后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老人家,要两碗馄饨。” 一回头,崔绍站在馄饨摊子前,眼含笑意的望着她“出来的时候还没有吃晚饭,此时有些饿了,舒公子若不嫌弃,可愿意陪我在这儿随便用些?” 舒嫽站在原地思量片刻,踱回两步坐了下来。 没多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便上了桌,粗瓷碗盛着热汤,白白的馄饨挤在碗里,上面飘着碧绿的香菜和恰到好处的油星,看得人食欲大动。 一个馄饨吞下肚,只觉得暖意从胃里蔓延到了全身,舒嫽顿时心情都好了不少,对面坐着的崔绍正埋头喝汤,人是个斯文人,吃东西也斯文,听父亲讲,当年的临清崔氏满门清贵,崔氏子弟个个风姿夺人,其实眼前人单看起来,也并不辱了门楣。 舒嫽询问道:“我听裴兰阶说,你是崔家的子弟,不知是哪一支?我祖辈与崔家也有往来,或许我还能认识。” 崔绍答道:“家父崔寻,不过是一微不足道的旁支而已,犯官之后,不敢高攀相府高门。” 舒嫽只觉自己无意间揭了人家短处,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岔开话题:“我只当你们临清崔氏的人,都是清高的很,崔公子实在令我刮目相看。” 崔绍顿了一顿,方道:“下官只是一介俗人,寒窗多年,为的就是一朝高中,他日得享高官厚禄,良田美宅,至于旁的,并不去想。” 舒嫽点点头“也是,朝上站着的,哪个不是体体面面,又有哪个没自己的心思,比起那些故作清高的人,崔主事也算坦诚。” 崔绍舀了一勺馄饨,慢慢的吹着热气,闻言笑道“舒公子过奖。” 舒嫽噎了一下,还真当自己是夸他呢!
第5章 倚红楼后的一个小巷中,一个穿着葱绿衫子的小丫头正和一位商人打扮的人讨价还价,计较了半天,终于一咬牙:“好了好了,就这么多吧。” 那个作商人打扮的将一个钱袋交到她手中,接下她手里的檀木盒子,揣进袖子里走了。 这里是倚红楼的后门,与前院虽然不过一墙之隔,却将喧嚣纷乱阻隔开来,因为人少僻静,所以方便说话交易。 倚红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楼里的姑娘但凡是个稍微红火些的,身边都攒了些客人们平日里打赏的珠宝首饰,然而金银珠宝又不能当饭吃,便会时不时的派丫鬟将一些用不着的首饰珠宝变现成银两,用起来也方便些。 眼前这个穿绿衫子的丫头便是楼里当红花娘锦娘的丫鬟小巧儿。 小巧儿解开钱袋封口的绳子,觑着眼睛向里面瞅,确定没有短少后摸了摸心口:听人说朝廷最近在查找失窃的贡品,她家姑娘这些日子以来担忧的饭都吃不下,如今可算是把这烫手山芋给丢了出去,若是牵连到了她家姑娘,连带着她们这些人都没好果子吃。 另一边,那珠宝铺子的掌柜收了东西正往外走,刚转过拐角,便看到一个顷长的影子立在那里,这人周身气度斯文,穿着长衫,玉簪束发,模样生的很好。 他一见到那人,脸上堆出笑意,赶走几步,巴巴的将手里的檀木盒子捧到那眼前:“公子,您看。” 那人却并没有接过盒子,而是将一锭金子交到他掌心,道:“以后的事,就要麻烦掌柜的了。事成之后,另有重酬,绝不会亏待。” 掌柜的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好说,好说。” 次日,京兆尹孙大人上奏,蔡记珠宝铺的掌柜上交了一颗东珠,声称是他在别人手里购得,他一看到这颗东珠便知道不是凡品,本不敢沾手,无奈丫鬟小巧儿对他再三央求保证,便只好收下,买下之后辗转难安,今早战战兢兢来了衙门,上交了东西,请衙门定夺。 经清点之下,礼部的贡品果然少了几样,而这颗东珠也确实是失窃的贡品之一,皇上将此事交由刑部查办,刑部对蔡掌柜审讯之后,得知这枚珠子乃是出自倚红楼,当即命令将涉案之人捉来审问。 官兵带人闯进倚红楼的时候,锦娘正被小巧儿服侍着梳妆,一见到刑部的人,登时腿软的站不住,二人如此一路被提到刑部,吓得抖如筛糠梨花带雨,当堂便交代了这颗东珠乃是由陶侍郎所赠,人赃俱获之下,礼部侍郎陶简也承认了自己窃取贡品中饱私囊之罪,刑部就此结案。 据说是因为宋太师私下里亲自向皇上求了情,皇上仅下令将陶简革职,另有在礼部任职多年的刘主事顶上侍郎一职,此案就算这么揭了过去。 散朝之后,舒嫽坐了轿子回家,方一下轿,便看到左侧巷子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正是崔绍。 她并未做声,犹自回府换了便服,步行出门,走到第二条街的时候,崔绍从后面赶上了她。 舒嫽微微偏过头,低声道:“在倚红楼里散播朝廷失窃贡品的传言,吓得那主仆急于将东西脱手,给那蔡掌柜钻了空子的人,是你吧?” 崔绍没有否认,而是道:“让舒相见笑了。” 舒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不知为何,自从崔绍向她直言自己不过是想要名利权柄之后,她原本对此人提防的心思淡去了许多,许是因为官场之中,似他这般坦荡的实在太少,也或许是因为知道了对方要什么,反而不会因为无端的猜测而不安。 此时崔绍道:“下官在云香楼订下了一桌席位,不知舒相可愿意赏脸。” 舒嫽道:“却之不恭。”便随他向云香楼走了过去,二人步调不快不慢,到得云香楼正好赶上饭时。 二人在跑堂的引领下一路上了二楼雅间,坐下没一会儿,便有小二将菜一一摆上,舒嫽见桌子上被堆的满满当当,香气充盈在整个房间之中,也没有客气,一边吃一边问道:“崔主事今日请我来,还备了如此佳宴,不知所为何事?” 崔绍笑道:“下官是来向舒相讨那个人情的。” 舒嫽斜觑着他,打趣道:“我就知道天下没有白捡的好事,只是没想到崔大人要账要的这么快啊?” 崔绍任凭她调侃,表明了自己的用意“下官想调往刑部任职,想请舒相相助。” “为何?”舒嫽有些奇怪。 刑部清苦,油水少得可怜,还要整天在一些琐碎案件里打滚,远比不上礼部清闲,想了想又道:“哦,也是,刑部虽则苦了些,若是差事办得好,也容易被皇上看见,凭着崔主事的本事,想要出头也是轻而易举。” 因此便点头应允:“可以。” 无论如何,在朝中能多一个自己人,总不算坏处。 崔绍拱手道:“那下官便多谢大人了。” 当天晚上,舒嫽便去拜访了刑部尚书,请他在皇上面前开口把人要了过去,崔绍如愿以偿进了刑部,她便以为这些事可以告一段落,然而不知为何,舒嫽近来总是觉得自己总是许多双眼睛盯着,虽然说她坐在这个位置上,从来都是被人窥探的所在,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感觉尤为严重,甚至总觉得有人在背后偷偷议论自己,留意去听时,又听不到什么,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 这日散朝过后,舒嫽再次被请到了南书房,她站在那里犹自低头反省自己最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招他老人家不开心的事,上首的皇上便开了口,声音中透着些欣喜,望着她的眼神也越发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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