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问。 容洵喜欢夜半时分坐在她床头。 “我听说人在睡梦中会唤心中牵念之人的名字,想听你会叫谁的名字。”他歪着头,看她时眼中只有纯然的好奇。 “你听到了吗?”江明昭问。 “我在想,容洵是哪个容洵呢?”他不解。 “我只叫他表哥,你说是哪个容洵?”江明昭反问。 “原来是我啊……”他笑,又轻叹。 坐了良久,才提剑离开。 又过了几日,大致平静。但江明昭半夜醒来,总能看到容洵坐在那里,大概在听她梦里说什么话。 江明昭觉得他病得越来越厉害了,打算将江熠送到长孙玉那里,让长孙玉照顾一段时间,正在同江熠商议这件事,容洵突然提着剑进来。 “容浔登基了。”他道。 怕江明昭不知道是哪个容浔,他又补充道:“荣王世子、现在的荣王,你的表哥,在燕国登基了。” “有燕国先帝遗旨,他才是你父皇属意的继承人。” “他本不该姓容,现在改了姓,叫江洄。” 容洵说着说着,忽然一笑,那笑极讽刺、极轻蔑,又有些凄哀,不知在嘲讽谁。 “你们本是一母同胞,难怪……” 江明昭初时惊愕,后又了然。 舅舅临终前,特意说出自己与菱妃是双生子,因此天生羸弱,又让江明昭兄妹二人相互扶持。一字一句,都在告诉她这件事。 她那时浑然不知,现下却一一对上了。 “你二哥死了,还有那王太后,都死了。” “你二哥被江洄枭首,王太后被活活烧死,也算给你大哥一家报了仇。” 江熠听着听着颤抖起来,紧紧攥着袖子,不发一言。 “你们兄妹相得,他为你报仇,你要如何回报他?你又何时动手?”容洵用剑指着江明昭,青筋毕露,剑身染血,轻轻颤动。 “哦……你已经动手了……怎么不继续?” 他一笑,越来越近,厉声质问。 “你冷静些。”江明昭已经查清舅舅的事。 不知该如何处理。 那是一场交易,但舅舅的死不在交易之内。 容浔永远不会释怀,她亦不会。 “你心中装着你舅舅,装着江洄,装着你六姐姐,装着王琅,装着江熠,甚至是那个太监……我究竟有几分位置?” “我又算什么?”他声音极轻,甚至能说是温柔,用剑锋抵着江明昭的脖颈。 “我只有你。” “你只厌我、憎我、惧怕我……” 他自嘲一笑。 “我想要你看看我,为何这样难?” 他再上前一步,剑锋就要刺入江明昭咽喉。 江熠猛然抱住容洵的腿,把他往后拖拽一下,带偏剑身。现在他的眼睛恢复了些,透过白纱,能看到大致轮廓。 “姑姑…你走……” 江熠被容洵踹开,咳出两口血,委顿在地。 容洵暴怒,反手又是一剑,向江熠削去。 江明昭抬起手边的桌案砸去,容洵一个趔趄,那剑没有刺中江熠的胸腹,但也伤到了他,江熠所穿的竹青色衣袍上洇开一片血色。 “熠儿又做错了什么?”江明昭蹲下,想去看江熠的伤处,又担心容洵突然动手。 “你真是疯了……” “我早就疯了。”容洵丢了剑,踹开门,大步离开。 江明昭怕碰到江熠的伤处,看血涌出来,心中钝痛,轻轻握着他的手,没有一滴眼泪能流出来。 太医一看现场就知道是谁动的手,问也不问,先给江熠止血上药。 “只是皮肉伤,要慢慢养着。胸口有些淤血,仔细调养,总能好的,以后再经不得这样的伤了,小侯爷年幼体弱,积病伤身。”太医叹气。 江熠一身冷汗,胸口闷痛,咳也咳不出,这时反而不哭,他再也不想哭了。 “很快就好了,姑姑别担心。”他低?安慰江明昭。 “你先在长孙丞相那儿住一段时日,姑姑会去看你。”江明昭轻轻摸他的头,为他擦汗。 “我就在这儿陪着姑姑,哪儿也不去。”江熠已经不想再去什么地方了,不想再听旁人口中传来的丧息。哪怕是死,也死在姑姑眼前吧。 “听话,姑姑一定会去接你。” “你在这里,姑姑会很担心很担心。” 江明昭耐心哄他,又与他拉钩。 等江熠睡着,江明昭便传来长孙玉,叫他把江熠抱回府。 “臣一定会照顾好小侯爷。”他道。 两人眼神交错,江明昭从他眼中看出担忧之意。 “怎么不见孙青?”江明昭疑惑。 自从容洵日益癫狂,江明昭就想将一些熟识的宫人放出去,孙青不愿走。江明昭想着他平时在江熠身边,江熠也的确需要一个谨慎小心的人照顾,便同意他留着。 “陛下因孙总管没有看好小侯爷,让小侯爷惊扰娘娘,罚杖刑三十。”宫人道。 等江明昭找到孙青的时候,杖刑已经领完,孙青面如金纸,脸色煞白,连说话也极吃力。 在宫中杖责也有区别,同样是三十杖,有的打完过了十天半个月又生龙活虎,有的打完很快就死了,筋骨断裂,血肉成靡,药石无医。 孙青是后者。 “屋里腌臜…殿下不要进来。”他声音极虚弱,极温柔,还有些惶恐意味。 “我不该把你带来。”江明昭叹息。 她想起少年时,孙青为她念书的场景。 明明应该极难过,她心中空落落的。 “殿下,奴才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孙青只恨,恨自己这样软弱无力,不能帮到殿下分毫。死得又如此轻易,只会惹她伤心,一点价值也无。 “你要好起来,以后我们一起回燕国……我有些想家了。”江明昭竟想不起所居宫室的模样,她离开燕国已经太久了。 “好。”孙青笑了笑,终于正视江明昭,他才发现,他不敢仰望的小公主长大了。 这样耀眼,这样出众,这样煎熬。 “殿下……假如我回不去,就将我烧成灰,撒在风里,地下太逼仄,我不喜欢。” “殿下,这是我最后的心愿。”孙青轻声道。 他不再自称奴才了,在生死面前,一切都不再重要。 “好。”江明昭低头,孙青将半块玉放在她手心中,玉质极佳,一看就被主人保管得很好。玉上有孙青的名字,“孙”只有一半,但能大致看出是这个字。 “我幼时在戏园,与家人离散,往后再不得见,殿下如果遇到,告诉他,我此生……”孙青轻咳,继续把话说完。 “此生虽短暂,憾事也少,叫他不要记挂。” “好。”江明昭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 太医只能开些镇痛的药,孙青一一喝了,高热惊厥,再没有醒来。 江明昭握着断玉,看着从他眼角落下的泪,认真将他的眉目记在心里。 江明昭年少时喜欢长得好看的宫人,孙青更是其中佼佼者,眉目清俊,温柔宁和。 他也像六姐姐、像父皇、像舅舅、像王琅一样,远离尘世,再不得见。
第95章 生死 宫人问后事如何处理, 毕竟是皇后从故国带来的旧人,情谊不同,是否要挑个风水宝地厚葬。 江明昭如他所言, 焚为白灰,散在风里。 江明昭已经有了夜半时分惊醒的习惯,像在确认容洵是不是在。 这次也在,他每夜好像都没睡,只盯着她。 他不说话,静静看着她。 长发披散, 神色孤戾, 往日那种清冷淡漠的气场, 已经变得阴鸷起来, 好像能闻见不散的血腥气。 见江明昭醒了, 他无聊地轻弹剑身。 弹出一点乐声,他轻声哼唱,自得其乐。 “明日复明日, 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 “百年明日能几何?” 他音律极佳,善奏琴,善鼓乐, 一首轻快的《明日歌》被他浅唱低吟,唱出无尽惆怅悲哀之意。 江明昭如今看他,已无话可说。 “燕国新帝邀你省亲, 共聚佳节, 想回去吗?”他问。 江明昭知道这绝非易事,本不抱什么希望, 也不想与他说话。 “其实我很不喜欢中秋。” “我母亲就死在中秋,当然,我也不喜欢她。”他轻笑。 “她怨我没用,用针扎我。” “怨我不讨人喜欢,留不住庄王。” “可我不知道怎么讨人喜欢……” “她没教我怎么讨人喜欢……” “没人教我。” “我学什么都快,怎么学不会呢?” 他像在问江明昭,又像在问自己, “她怨我恨我,我还是不想她死。” “她死以后,冬日再没人问我是不是冷。” “我不想荣王死在诏狱,他还是死了。” “偏要死在你面前,让你怨我、恨我。” “我不想你看别人。” “我好像什么都有了,又像什么都没有。” “世人惧怕我、羡慕我、利用我……你救我的时候,是因为我是皇帝,还是因为想救我的命?”他轻声问。 江明昭同样不知道,或许二者兼有。 世间可有绝对纯粹之事? “我已经选好了棺木,我们生前聚少离多,死后长久厮守,再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了。” 容洵握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另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想用力,又不舍。 江明昭心脏剧烈跳动,即使心中毫无情绪起伏,身体本能仍然在抗拒死亡。 她看着容洵的眼睛,他注视着她,其间种种情绪交织,哀切、欣喜、贪恋、憎恶……像跳跃的烛火。 “你待我不同,是因为我救了你?”她问。 “许多人有救驾之功,只有你不同。”容洵想,那幅画,她早就忘了吧。 早有不同,但他后知后觉。 “你不用讨人喜欢,只要懂得他人疾苦,自有许多人爱慕你。”江明昭叹息。 “你也会吗?”他定定看着江明昭的眼睛。 “会的。”她反手将枕下的配剑抽出,刺进容洵心口。怕他像庄王一样伤而不死,又多刺了一剑。 她半夜惊醒的习惯,就为了这一刻。 不止一次感受到容洵的杀意。 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我不要许多人,只要昭昭。”他仿佛不觉得痛,姿态慵懒,半倚着床。血从他心口迸溅而出,迅速染红衣襟。 “我一直留着你的画。你那次是不是想把画拿走?”江明昭问。 “是。”容洵一叹,低眉浅笑。 “我很喜欢你的画,最喜欢那幅。”江明昭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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