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住机会赶忙跟上。 跨马鞍的时候他正欲踏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瞄了瞄我,犹豫着递出了一条手臂。 我伸手抓住了他的小臂,只觉手中肌肉紧实有力,与我平素来往的男子格外不同,离得近了,更闻得到他身上烈酒与檀香都盖不住的……淡淡麝香。 我呼吸一窒,强撑着软掉的腿儿迈过了马鞍,脚下稀里糊涂又被裙子绊了一跤,紧接着便跌入了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中。 我一抬头,只见裴曜那高挺的下巴近在咫尺,我鼻尖再向前一点,便要触到他喉结。 结果下一瞬间,他大力将我扶正,留下一句「走路小心」,便又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前去了。 我叹了口气。 我这夫君,固然俊美非凡,对我,却也没有什么好感吧。 也是,我都知道不愿意为姑母计,以婚姻拉拢裴家,人家裴家被我施施然拉上贼船,心中又怎会毫无不平。 直到拜了舅姑、在帐中坐床时,我的心还是不能平静,眼前满是裴曜那双海一样广阔的蓝眼睛,手上挥之不去都是那绸衣之下他手臂的坚实触感,鼻端似乎萦绕着他浓烈的气息…… 青面獠牙的大汉? 呸,这帮小蹄子。 我正自出神,咬着唇忍笑,那边秋影却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急急地禀报道:「娘子,出事了,成国公亲自拆开了崔九郎送来的一幅画作,可……可是……」 我闻言已觉不妙,强自镇定,问道:「可是什么?」 「可是,那上面,除了他崔九郎的大名,还……还署着娘子的名字……」 (五) 我方才还滚烫的脸,转瞬就已彻底失了温度。 我痴恋过崔九,满城皆知,想必成国公府的诸位也都清楚,只是我这婚事是陛下亲赐、皇后做媒,我之脸面即为皇后之脸面,他们总会顾念这份脸面,只做不知。 可崔九如今堂而皇之将这一切摆到了台上,将我闺名与他名姓并排署上画纸,无异于直接撕下我一张脸皮。 「崔九怎么说?」 「他说……他说他送来的几幅画作,其色皆为娘子手调,他不敢居功,特送来此,作为贺仪。」 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女并肩作画的往事已是不足为外人道,一贵族女子甘愿为人调色研磨作奴婢事,更是让人颜面无光。然此蠢事皆我从前所作,我可否认,但谁人不知真相几何。 我新婚当日便送来如此「大礼」,这个崔九,好毒的心思。 可他如此作为,究竟是何意? 是了。 当初陛下力排众议立姑母为后,他崔家,不就是个「众议」之一嘛。 如今姑母登顶后位,他们怕她事后清算,自然怕我们夏家坐大。 从前我满眼都是崔九,眼里除了小儿女之情别无他物,他定觉得我很傻很好骗吧。 殊不知这世上的痴儿,一旦放下了执念不再自欺欺人,不告而奔的脑子,便自会回归原位呢。 我霍然起身,破门而出。 成国公身边小厮此刻正举着一幅青绿山水,几位朝廷重臣聚在一边议论此画,嘴上说的都是笔锋、设色,眼里却难掩揶揄之意。 成国公脸色铁青,强自撑着。裴七垂眸不语,明明是婚礼主角,却颇有几分置身事外之态,崔九则唇上带笑,好不挑衅。 我上前两步,在众人注意到我之后开了口: 「崔九郎大作果真名不虚传,三娘以微末之功,忝列姓名,实有愧也,不敢当此盛情。」 崔九笑得儒雅温文:「功不分大小,若无三娘,绝无此画,这还是三娘亲自提点崔某的道理。」 我轻叹一声:「郎君崖岸高峻,三娘难以望其项背,但终不敢妄自居功,不若为此画添上几笔,以图名副其实,可好?」 崔九眉头迅速一皱,双眸微眯,深深看着我,似是在思考我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一旁观画的礼部侍郎郭优之却猛然将画作举到了一旁:「九郎此作钟灵毓秀,已有大家之风,你想妄自涂改,可是要毁了此画?」 我微微蹙起了眉,楚楚地望着崔九:「崔九郎也觉得我添几笔,是糟蹋此画吗?」 崔九的表情有一丝僵硬,最终却还是一副明朗大方之态:「怎会,三娘不吝赐教,是崔某的荣幸。」 「秋影,备笔墨,另取石青、石绿、朱砂、明黄备用。」 秋影得我嘱咐,去取我嫁妆里的笔墨颜料,成国公亦轻轻颔首,示意下人备好桌案。 我亲自上前从郭侍郎手里取来画作铺在案上,又嘱咐秋影前来帮我研墨。 然后我饱蘸浓墨,提笔挥毫,便开始大刀阔斧地修改此画,一旁郭侍郎每看我挥下一笔,便似被割去了一块肉,皱眉痛嘶,面不忍视。其他大人虽不及他形容夸张,均也满脸惋惜之色,似乎料定了我只是想毁掉此画,以全清名。 吏部尚书宇文硕还在一旁规劝郭侍郎:「成国公府大喜之日,公何作此态?一幅画而已,岂能有娘子名节重要?」 郭侍郎拂袖而走,不接他此言。 我虽将这些议论尽收耳中,却不在意,只继续挥毫,此时我已蘸调好了颜色,开始往画上添彩。 墨迹干了几分,不至于因竖起而使颜料流得到处都是,我便将画幅轻轻举了起来。 秋影帮我把画卷展开,两人各持一段展露人前,却听得一阵倒抽冷气之声。 崔九脸色青白,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果真……画龙点睛,三娘子之才,崔某远不及也,实在惭愧。」 一旁角落里背过身去的郭侍郎闻听此言,怒而回头,正要开骂崔九没骨气,余光瞟到画幅,却是一愣,急急拨开人群挤上前来,从头到尾细细看过,忽然抚掌大笑:「哈哈哈哈,是郭某小人之心了,娘子大家之才,郭某不及也!不过寥寥几笔浓墨,尽斩匠气;流光幻彩,直教日出东方,光辉曜目,疲弊之色一扫而空!好!好!好!」 他倒戈实在太快,几乎闪断了众人的腰,刚还劝他不要怪罪于我的宇文大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着崔九听到「匠气」二字后青中泛绿的脸色,轻咳了两声,将他往后拉了拉。 也有人说我用色太浓、笔触太阔,失了画中枯寂禅味的魏晋遗风,郭侍郎当即跺脚:「我朝之人,自当作我朝之画,万国来朝之盛面前,谈玄枯禅有何可称道之处?」 宇文大人眼看他这没把门的大嘴要兜出「尔等可是怀念前朝」的虎狼之言,赶忙上前拉住了他袍袖:「此画之美无需争执,娘子之才人所共见。今诸公观新婚夫妇礼成之美,又见新妇大才福耀家门,实幸事也,不若各留墨宝以祝盛事,如何?成国公,您意下如何?」 戎马一生对书画一窍不通的成国公裴简:「甚好,甚好。」 宇文大人和郭大人起头,连着崔九的名字题起,与诸公一起将名字围成了一个圈,将我的名字围在了当中。我上前拉了拉裴曜的袍袖,说:「不若夫君也题下名字,就在我旁边,如何?」 裴曜轻轻皱眉,我尴尬地松开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犹豫了一下,说:「某便不献丑了吧?」 成国公的蒲扇大掌一掌拍在了桌案上,把眼一瞪。 裴曜叹了口气,接过了笔。 他连握笔的姿势都不太正确,生疏到让我直捏了一把汗,可当真下笔之时,却自有一股气势,笔势大开大合、自成一家,至刚至烈,犹如刀锋,宁折不弯。 待他写就了,这幅画上,满座宾客之名,如群星,拱卫我与裴曜夫妇,裴曜至刚的笔触旁边是崔九以簪花小楷写下的我之名姓,如小鸟依人,竟出奇相配。 崔九之名,虽恰在我名正上方,却也仅仅如此罢了,一眼过去,完全看不出他也是作者之一,倒泯然于众人矣。 我假惺惺向他道歉,他嘴角抽动了几下,勉强挤出了一个比哭难看的笑容,僵硬地附和着宇文大人「大喜之日,自然以新婚夫妇为先」的话,攥起的拳头,却始终不曾放松。 风波散尽,我总算松了一口气,众人继续饮酒,我则告退回去坐床。 万没想到,这一坐,就是一夜,我的新婚夫君裴曜,直到天亮,也未来我房中。 (六) 听说成国公亲自召裴曜入书房,谈论了一夜军机要事。 清晨相见时,裴曜见我满头珠翠、面带残妆,依旧是昨夜那身行头,满脸惊讶:「昨夜不是派人传了话,让娘子先歇下吗?」 我淡淡道:「结发未成,合卺之礼未行,我以为郎君虽有要事,却总还来得及回来一趟的。」 裴曜一脸尴尬,讷讷不知所言,秋影忙打圆场:「时辰不早了,不如郎君、娘子,趁现在把礼数补上,好及早进宫面圣。」 我们短暂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又各自看向一旁,我余光看他点了点头,就顺坡下驴与他全礼。 只是枯等一夜之后,我满心的期待只剩了疲惫,只能艰难地撑着眼皮做完,心中好没滋味。 礼既全,我们梳洗更衣之后,趁着晨光熹微上了车,准备进宫。 马车摇摇晃晃,让我更加昏昏欲睡,捂着嘴打了好几个呵欠之后,终于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车停的瞬间我醒了,一睁眼我便去摸颊侧,生恐自己口角流涎,花了妆容。 颊边干燥,让我松了一口气,可我这一口气还没完全松下,便觉得自己的姿势怪异,低头一看,才发现我这脸颊虽是一直贴在车壁上,两条腿却都自作主张搭在了裴曜腿上,只差盘在他腰上了,那姿势……当真一言难尽。 裴曜见我醒来,喉头滚动,轻咳了一声,并未说话。 我急慌慌收回了腿,跟车前坐着的秋影要了铜镜、理了妆容,尴尬地冲他笑了笑,胸前裙带,不知不觉被我揉了个稀烂。 入了宫门,姑母身边的女官前来通报,说圣人与娘娘皆在殿前校场,传我们到彼处觐见,我们便改了道。 校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中央空地上,一个皮肤黝黑的昆仑奴赤着双足、袒露上身,正在表演驯象。 二人多高的大象在昆仑奴的逗引下,忽而人立而起、摇头晃脑,忽而伏地作揖、弯曲长鼻,一身彩绣叮当,好不讨喜。 我们拜谒完毕,刚一入座,表演便结束了。昆仑奴鞠躬作揖,亦是憨态可掬。 荥阳公主见表演结束,又见我二人来,突然唇角一勾,笑道:「我听闻昆仑奴身有扛鼎之力,又闻裴将军擅拉百石之弓,却不知二人角力,作何胜负。不若让他们比上一场,圣人、娘娘,以为如何?」 圣人闻言,轻轻皱眉,而姑母已经冷了脸色:「裴将军功勋之后、国之栋梁,一个昆仑奴,岂可与他相提并论?」 荥阳公主撇了撇嘴:「角力而已,有何贵贱之分?我倒不信我朝的将军,竟比不过一个小小昆仑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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