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汗涔涔,找来银针一试,却见那皑皑针尖,倏忽便黑得发紫。 我手一抖,差点将那酒樽摔成碎片,然后赶紧将它藏好,生恐别人发现,告我偷盗禁中物品。 那时我便发愿,绝不会让梦里这一切发生。 别说这个素未谋面的裴曜是个突厥种,便是个瘸子瞎子白头老翁,我都愿意嫁。 「醒醒,醒醒。」 有人在摇晃我肩膀,还拿走了我脸上的书。 我面前一亮,还未睁眼,已经皱起了眉头。 这竟然是……崔九的声音。 (二) 「夏三,我那幅青绿山水画到一半,颜料用光了,底下人怎么调也调不出你调的那个颜色,快来帮忙,别糟蹋了我的画。」 我睁开了眼,便看到了崔九郎,他依旧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眼角眉梢都是风流意气,一身纱袍色如紫电青霜。 我懒洋洋地回他:「崔九,我不是你府上奴婢,你画画的颜料够不够、颜色对不对,与我何干?」 崔九愣住了:「此风雅事,何作奴婢之言?且研磨调色,你自己不也是很欢喜的吗?」 「我欢喜?铁锤凿石,我欢喜?淘渌泥水,我欢喜?鼎烹明胶,我欢喜?衣裙尽染、腰酸背痛、满手伤口,我欢喜?这样的风雅事,若换九郎来做,九郎可欢喜?」 崔九郎讷然半天,才说出了一句:「那你从前……」 我捋了捋头发,叹了口气:「从前,三娘不明白,做里子,并不比做面子容易。 「九郎如今觉得我不为你调色,好好的画便要糟蹋了,可若我帮你调好颜色,作出来的画依旧是你崔九郎的大作,与我夏晓珠没有半分干系,世人称颂的时候,绝对只会念你崔九郎之才,而不会有人知道我调色有功。 「如今我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便不想再浪费时间去做这些了,郎君见谅。」 崔九郎的脸色渐渐白了下去,双唇张合半天,突然拉着我的袖子,说:「从前是我疏忽了,以后但凡三娘帮我调色的画作,我便将三娘的名字一同署上,可好?」 我却并不耐烦听他说这些,自顾抽回了袖子:「多谢九郎好意,但实在不必了。面子这东西,要靠自己挣,旁人施舍,又有何用。」 崔九紧紧皱着眉,还要还嘴,我却唤起了自己的贴身丫鬟:「秋影?人呢?」 我从秋千架上站起身,环顾四周,只见秋影听见了我的呼唤,急急地跑了过来,便冷下了一张脸:「赐婚的圣旨已下,你还是通报都不通报,便放外男进内院,不知避嫌,是不是没长脑子?」 秋影瞬间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头磕下:「奴婢该死!」 崔九郎听出了我言外之意,下颌线紧了紧,终于想起了被他丢到爪哇国的礼数,后退几步,一揖到底:「崔某唐突,请三娘恕罪。」 我端正一福,肃容道:「是我管教下人无方,不干郎君事。郎君来此可还有要务?可需我去通报哥哥们?」 崔九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摇了摇头:「崔某就不叨扰了。」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秋影前面带路,引他离去。 清河崔氏的九郎崔梓言,人前最是礼数周全、无懈可击,却总是在我面前随意。我一直以为他不把我当外人,还暗自得意。 如今想想,确是我自作多情,生给他添了个「外」字。 不过我不怪他,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若没有我自甘堕落,他也不至于如此。 如今,与其说我是恨他,倒不如说是讨厌当初那个不顾一切抛弃尊严讨好他的自己吧。 我恭敬一礼送他出门,还未起身,却听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我时,身长玉立,眉如远山。 「昨日我还不信这亲事是三娘自己所求,如今……却是信了。」 我直起身,他却已经再次回过头,大步离开了。 他这是何意?他此来,究竟是为了让我继续为他作画奴事,还是……探我虚实? 他既于我无心,突作此言,却是何意? (三) 崔九前脚刚走,后脚我两个哥哥就冲进了我院中,听说崔九已走,跺脚大恨,直言他肯莅临寒舍,他们居然没能好好招待,很是怨怪了我一通。 我叹了一声。 从前我糊涂,尽做舔狗事,但我身边之人,又有哪个明白了?我自认卑贱,把崔九看得高不可攀,何尝不是因为身边有许多人作此之想?但凡是脑子清楚的父兄,哪里能看着自家女儿为人牵马研墨,不做阻拦,视若寻常? 想起这二人在我梦中的死状,我满心疲惫。 见我不为所动,也不附和他们之言,大兄怒道:「你这丫头,好不通事!姑母欲拉拢裴家,与你何干,竟巴巴地要去嫁一个无功无爵的突厥马奴!宁为崔九郎之妾,也好过嫁与他为妻,你却自甘下贱,真是糊涂!」 我差点被他气得笑了:「兄长竟有胆子嫌弃起成国公府的门楣了?成国公与太祖起事,马上得天下,子孙为国戍边,亦立下赫赫战功。裴七郎之母为突厥公主,他自己亦有勇冠三军之能,前途不可限量,我愿嫁他,有何自甘下贱?」 二兄一甩袖子:「呸!头钱价奴,水性杨花!前日还去为崔九郎研墨,今日就信誓旦旦要嫁与他人!你且等着,听说那裴七是个虬髯大汉,力壮如熊,来日你侍奉但有不及,他打断你腿,你莫要爬回娘家来哭!」 我想起我那常年鼻青脸肿的嫂子,冷哼一声:「人若有勇冠三军之能,便可在战场上称雄称霸,何须到妇孺身上逞能?倒越是无才无能之辈,人前挣不到丁点脸面,才要回家打骂妻儿,就如那寄居的螃蟹,只敢窝里横。」 二哥怒极,握紧双拳,叱我:「你再说一句试试?」 我回身进屋,他只当我怂了,大摇大摆到我闺房门口,嚷嚷着要我赔罪。 我回了房中,仓朗朗抽出了屋内悬挂辟邪用的宝剑,剑尖朝前,直杀了出去。 二兄见我持剑而出,吓得脸色煞白,一边后退闪躲,一边怒道:「你癔症了,竟敢冲兄长动刀兵!」 大兄亦满脸不快:「三娘,快住手,你眼里可还有父兄亲长?」 我冷冷道:「你二人斗鸡走马,无德无才,受姑母之荫庇,却不念姑母之恩德,世家面前奴颜婢膝,功勋面前轻狂无状。仗着手中丁点大的权利,欺男霸女,恶事做尽。夏家门庭早晚要断送于你二人手中,不若我今日便先将你们斩了,好过任由你们带累他人!」 二兄呸了一声:「我二人乃是夏家香火所系,而你一个即将外嫁之女,有何脸面评断我夏家门庭?」 我冷冷一笑:「夏家满门富贵,皆系于外嫁之女。是姑母,是我,是姐姐妹妹的一条条裙带,才让你们有机会坐享其成。不然,这个家,早就被你们败光了,谈何香火,谈何门庭!」 我们这边的动静终究是惊动了父亲。 他进我院中,见我持剑与兄长们对峙,大吃一惊:「三娘因何作此态?」 我将剑一收,红了眼圈:「阿耶,他们辱我,还骂我未婚夫婿是突厥马奴!」 我这父亲虽然糊涂,且一直以来对姑母阳奉阴违,但毕竟年长,比这两个糊涂哥哥晓事,又是各打五十大板,将他们撵走,转头训斥了我几句,如他一贯处事一般和稀泥。 我回了房中,枯坐榻上,回忆起梦中种种。 姑母杀我,我恨吗? 说是恨,不如说是怕。 她能入主中宫,从来不缺雷霆手段,一旦对娘家失望透顶,自会降下雷霆万钧。 我并无向她复仇之心,倒觉得应该抱好她这株大树,在这风起云涌、高门眨眼倾覆的长安城里,为自己,为夏家,多争取一丝生机。 我知这院中有姑母的人,只希望我这一番作态,能顺利传入她耳中吧。 (四) 我成亲那日,崔九亦受邀前来,帮新郎破门的时候,很是作了几首脍炙人口的佳作,拦门的小娘子们被他风采所摄,没拦几下子就开了门。 兄弟们不服,提棒拦路,新郎裴曜独身上前,七八条哨棒被他卷作一堆,振臂一压,就都夺在了手中,弟兄们一看,眨眼已丢光了兵器,便哇呀呀叫着扑上去,却被裴七随手盘拨,陀螺一般打着转扑到了一处,一时间,满园都是小娘子们的惊呼声、众人的喝彩声。 早听说这个裴七久居塞外,弓马娴熟、膂力惊人,如今看这阵势,倒也当真不俗。 前头探路的姐妹们回来与我咬耳朵,说这裴七果真是个熊一样的壮汉,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砂钵大的拳头一拳一个,能把在座诸位都打得粉碎;一双蓝眼珠,越看越吓人。 姐妹们聚众调笑,叹我一朵鲜花要插在牛粪上,洞房花烛夜一只野牛压牡丹,不知我可受得住。 我却将这裴七当做了救命稻草,早做了最坏准备。 野牛又如何?好过道貌岸然的崔九郎,更好过入宫的一杯鸩酒。 新郎来了,我以扇遮面,被父亲背着,送上了花轿,只隐约见到有个人影,远没有姐妹们说的那般块头巨大,容貌却没有看清。 待我下了花轿,要被新郎背进成国公府的时候,眼看着面前乌发蓝眸的绝美少年,我愣住了。 这谁?说好的青面獠牙大黑熊呢? 此人轮廓刚毅,五官却极尽精致,可称秾丽,却因那一身杀伐之气而丝毫不见女气,一双蓝眸浩瀚如海,一身红衣华丽至极,仍压不住他无边容色。 我被惊得忘了呼吸,硬是忘了搭上他递来的手。 他见我呆怔,微垂眼睫,伸出来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倏然转过身,后背对着我,半蹲了身体。 我刚刚趴上去,还没稳当,他已经站起了身,我恐惧之中猛然抱住了他脖颈,他的脚步顿了顿,而后又如常走了出去。 入门跨火盆的时候,我欲伸手拉他,却见他脚步飞快,头也不回地大步前行。 他身量高我半头,一双长腿虎虎生风,我有心去追他,也扯着衣裙急急迈步,结果我这一快,后面扯着裙摆的秋影一步没跟上,那后摆脱了手,眼看着就要落入火盆中。 秋影惊呼一声,裴七却猛然回过了头,双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架住我两腋,双臂一提,将我托举着「飞」出了两步。 我回头去看裙摆,只见它翻滚出了一道旖旎的浪,在明黄火焰上飘摇而过,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缓缓落在了红毯之上。 宾客们山呼海啸地喝着彩,我却觉得世界很静,喧嚣很远。 我甫一落地,犹自心跳不停,他已经被烫到似的急急松开了双手,搓了搓指尖,转头欲继续疾行,回眸见我托着长长裙摆在后面追赶,终于察觉到了不妥,抿了抿唇,绷紧了好看的下颌线,步伐终是慢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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