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吃了几口,便撂下筷箸:“云竹,我觉得有些冷,门窗可都掩实了?” 云竹绕着屋子,将那几扇半敞的明瓦窗推上,确认屋子严严实实,才上前回道:“都掩实了,夫人若觉得冷,云竹再去添些炭火。” “不必添。我是有话要同你们二人说。” 言罢,她直起身子,踱步至妆台前,从妆匣内拿出折叠好的契书,交在流夏手中:“这是绣坊的地契。” 流夏愣了会神,尚未反应过来,直至瞧清契书上的字迹,才惊喜地红了眼眶。 “拿回来了?绣坊拿回来了?” 陆芍点点头,将昨日厂督给她地契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流夏。说完还松了口气,低声呢喃道:“往后国公府的事同我再无干系了。” 流夏本身就厌烦魏国公府后宅里的那些事,却因自家姑娘同魏国公有撇不开的血缘,从来不敢置喙。陆芍能想通,不再忍气吞声,她自然替她开心。 只是沈姨娘的事牵扯到王氏,王氏是魏国公府执掌中馈的主母,陆芍若想替沈姨娘申辨冤屈,到底还是得同魏国公府牵扯一段时日。 她正为此事担忧,便见陆芍转身从箱笼里取出一袋银钱。 银钱交在流夏手中,又寻了笔墨,在桌案上提了几家医铺的名字:“这段时日,你回余州一趟。借着清扫绣坊的明目,去这几家医铺,私下打探一下十五年前的旧事。” 昨日陈姨娘道出内情时,流夏也候在一侧。她知晓这几家医铺分布在引河街岁绵巷一带,这一带的人但凡有个伤痛,请医官时,总是逃不开这几家医铺。 说完,生怕流夏是姑娘身,一人行事不便,便寻了张素净的信纸,坐在官帽椅上掭笔落字。 “倘或一人势薄,实在走投无路,便去寻淮安哥哥帮衬一二。” 流夏捧着书信银两,瞧见陆芍认真落字的模样,暗暗感慨自家姑娘好似定了心性,一步步挣脱荫庇,伸手去够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她觉得这是桩好事,却不免有些担心。 拿着信,流夏也没多呆,依着陆芍的嘱咐,立时回自己的屋子收拾细软。 屋内只剩陆芍和云竹二人。 陆芍在妆镜前落座,随手拨弄妆镜前那只黑漆描金嵌染牙妆奁。 这只妆奁是祖母买来给她收纳银饰用的,里头装着莹亮的银镯,还有先前出阁时摘下的一小块于阗白玉的坠子。 坠子经圆雕后,镂刻了藤花葡萄纹,小小一枚,清新淡雅,以细红绳缚住。 陆芍自幼挂着,白玉坠被她养的通体莹润,瞧不出岁月的迹象。她掌心微敛,心口隐隐作痛,祖母说,这是母亲留与她唯一的物件儿。 云竹见她神色欠安,生怕高热反复,立时将炉子吊煨着的汤药倒出,呈给陆芍。 陆芍蹙着眉头,还未喝便觉得舌尖泛出苦味。她高热已退,身子也不乏酸,本不欲喝,后来记起厂督的允诺,这才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喝完后含了颗酥糖,堪堪压住喉间的涩苦。 云竹收拾好药碗,仍见她紧握那块坠子,便开口问道:“夫人,可要云竹帮你戴上?” 陆芍点点头,将坠子交在云竹手里。 云竹对着妆镜比对位置:“这块坠子成色极好,一瞧便不是俗物。” 陆芍戴久了,似成了一种习惯,倒是从来不曾想过阿娘的这块于阗白玉自何处而来。 如今在汴州呆了一段时日,也瞧过不少流转于大内和官宦人家的金玉,后知后觉这块于阗白玉质地极好,镂刻的工艺更属上乘,当是勋贵人家的赏玩之物。 阿娘母家门第败落,入了魏国公府也不过是姨娘的地位,这上好的于阗白玉如何也落不到她的头上。 陆芍望着镜面出神,骤然生出打探玉坠来历的想法。 云竹替她戴好,一刻也闲不下来,便问:“夫人,我还能做些甚么?” 她伺候陆芍的光景短,好在头脑伶俐,忠心无二。虽是替提督府办事,却一心向着陆芍,一门心思替她分忧, 陆芍也知道这丫头的秉性,许多事并未瞒她:“今晨厂督拘了都察院的人,该抓的都抓了,此事也算告一段落。我料想不多时,各家官人官眷都该放回府去了。明儿初二,是回府省亲的日子,你去库房备几份礼,陪我回趟国公府罢。”
第65章 登徒子 流夏回余州的事昨夜便同厂督提过, 不作隐瞒。但是回国公府一事,是清晨才有的主意,陆芍尚未来得及同厂督明说。 云竹有些顾虑, 生怕日后厂督拿这桩事为难陆芍。 照理说,初二这日同出阁回门一样,当是成双成对才显情浓和满。 陆芍知晓厂督不会将这些细枝末节放在心上,所以并未过问。然而云竹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还是晚间提上一句才更加妥当。 “你先去备着。待厂督回来, 我再同他说。” 有应允在先, 陆芍也不怕厂督食言, 不放她出门。做买卖营生都可以,年里回府省亲当是不成问题。 云竹嗳了声,从屋内退了出去。 厚重的毡帘自两旁垂落, 阻隔外头刺骨的寒意。 陆芍枕着玉笋般的小臂, 倚在醉翁椅上,望着落地花罩镂刻的纹饰出神。她知晓阿娘的事不能急于一时, 便迫使自己定下神来, 好好思虑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 一直到用午膳的时辰, 陆芍还卧在醉翁椅上聚神谋划后路, 丝毫未觉屋门被人推开。 黑色皂靴踩着凛寒的雪沫, 踏入暗红的绒毯。她垂着眸子,视线顺着修长的身形一路向上,张扬的织金曳撒晃入眼帘,还未瞧清面容,眼前的人便蹲下身来。 仿佛被清雪洗濯,周身不沾煞气,瞧见陆芍面色红润, 便心情大好,眉清目朗地勾了勾陆芍的下巴:“在想甚么?” 不过是长指曲起,轻轻一勾,恍如柳芽点水,虽转瞬即逝,却泛起有迹可循的涟漪。 陆芍被他轻佻的动作勾得回神,很快坐起身子,近乎脱口而出道:“登徒子。” 靳濯元平日没少被人骂,却头一回被人骂‘登徒子’,他不恼反而觉得有些新鲜,抓着陆芍柔嫩的指尖揉捏把玩着:“外人骂我‘邪魔’是因为我杀人无数,芍芍骂我‘登徒子’是因为甚么?” 陆芍被他抓着手,逃不开,抬眸对上他的眼神时,发觉他眸底澄澈,似乎很认真地再同她探讨这个问题。 她有些恼意,分明是佻薄玩忽的话,到他嘴里便有种虚心求教的执拗劲儿。 “你说是因为甚么!” 她挣扎着抽手,身下的醉翁椅不合时宜地摇晃了几下。她身子歪斜后仰,差些一头磕在木扶手上,还是靳濯元眼疾手快,腾出掌心垫在木扶手上,托住了她的脑袋。 手掌被她脑袋磕着,传来锐利的疼痛,靳濯元倒吸一口凉气,抬手在她后脑勺处轻轻拍了一下:“被骂登徒子的是我,你恼甚么?” 陆芍听着他的歪理,险要被他带跑。然她很快反应过来:“可是被登徒子欺负的是我呀...你说我恼甚么!” 靳濯元抬了抬眉,见她步步迈入自己的圈套,便又循序渐渐地问道:“凡事讲究一个罪证。你要往我头上按罪名,总要事无巨细列举我的过错才是。那你同我说说,我何时欺负你了?怎么欺负你了?欺负你哪里了?” 眸底肃正,语气严谨认真,像是审讯罪犯,不肯放过任意一条错漏之处。 被他的神色一唬,陆芍当真开始回想他欺负自己的过往。 眼神也随着心底的回想,一一略过靳濯元的微抿的薄唇、撑在两侧的长指。愈往深处想,一张小脸逐渐浮现赧色,连着耳根脖颈都一道染得通红。 她没说话,眼神却时不时地控诉着眼前这个恬不知耻的人。 “盯着我的手指做甚么?” 靳濯元抬手,抚上她带着烫意的雪腮,而后一路向下,摩挲着红润饱满的双唇。 陆芍咬了咬牙,本不欲同他探讨这个话题 ,可靳濯元总是有办法牵动着她,循循善诱地问出话来。 仿佛有种,你说,我改的彻悟。 直至她将那些话一一控诉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然落入靳濯元的圈套。他一点儿悔改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单单想看她恼怒脸红! 陆芍踹了他一脚,嘟囔着:“老奸巨猾的臭狐狸。” 她一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如何招架得住奸诈刁猾的东厂提督。 靳濯元笑了声,抓住她的脚腕,轻拽了一把,然后举起陆芍,让她挂在自己身上:“过来用膳。” 他这几日政事繁忙,两头奔波。一壁处理都察院的事,一壁紧跟周景清查赋税的进程,有时还要嘱咐诚顺盯着余州那边的动向。料理完这些,通常漏尽更阑,他生怕吵着陆芍,便一直在书房歇着。 饶是如此,也要抽出时辰,盯着陆芍用膳。 午膳都是些清淡寡味的,靳濯元懂得医术,知晓高热之后应当吃些甚么,特地将那些补气地羹汤舀在小瓷碗里,堆在陆芍面前。 陆芍盯着面前的汤汤水水,只觉得肚腹里头没有油烟,吃甚么都不香。本生不大挑食的人,眼下只拣羹汤里头的牛肉粒吃。 眼瞧着她把进补的食材都撇在碗里,靳濯元蹙了蹙眉,握着她的手舀了好大一勺羹汤,亲自送至她唇边:“不许挑食。” 陆芍大抵是先前被他问恼了,当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回嘴道:“厂督也挑食。” 靳濯元被她的话噎着,一口气憋在胸口,不好发作。便松开陆芍的手,转而拿起面前的空碗,给自己舀了羹汤。 像哄小孩儿似的,他吃一口,陆芍跟着吃一口。 吃到后来,二人似在赌气,胜负欲上来时,愈吃愈多。一顿午膳,吃得极为安静,却又争锋相对,席面少见没剩残羹。 云竹和福来伺候在一侧,浑身紧绷,生怕自己不通时宜地弄出声响。 陆芍这厢腹胀,靳濯元也不好受。 他今日吃了不少先前没吃过的东西,但他最后还是以一碗酒酿圆子落得下乘,输与陆芍。 陆芍捻着帕子抿嘴,趁着自己扳回一城,便借机同他说了要回国公府省亲的事。 靳濯元肚腹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但是记得自己的应允,并未阻拦陆芍。他点了点头,记起一会儿还要往诏狱走一趟,生怕自己这幅模样遭不住车马颠簸,便站起身子,在院子踱步消食。 * 翌日清晨,天还灰蒙,陆芍便从梦中转醒。 大抵是许久未有回府的缘故,陆芍虽然心冷,却仍有些情怯。横竖睡不安稳,便就着油灯摸索着起身,唤来云竹伺候她梳洗。 正旦甫过,除了街上最热闹的酒家依然门扉洞开之外,长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街贩总算可以北窗高卧,和至亲好友围聚在一块儿,烧肉酌酒,慰藉劳累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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