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又耐下性子,替她理着散乱的鬓发,揽在怀中,像哄婴孩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她的背:“好了好了,咱家不凶你。” 陆芍并未止住眼泪,只是浑身颤动,也没甚么哭声。 靳濯元这才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 平日哭时,总是敞着声音哭,不似今日,眼泪淌着,面上却没有多大的情绪,就连声音也是哽在喉间,除了眼泪,整个人都了无生气。 “芍芍。”他心里骤乱,忙喊了郑院使。 郑院使跪在地面,膝盖有些酸麻,起身时有些踉跄,近乎是磕磕绊绊走至榻前。 他复又诊了回脉,大抵是方才郁结积心,病情似乎又重了些。 “掌印,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他盯着香几上那碗凉了大半的汤药:“得先将高热压下,夫人才会舒坦些。” 流夏眼疾手快地奔出屋子,从煨着汤药的炉子里又端了一碗过来。 靳濯元伸手接过,半蹲在榻边,一面舀药,一面低声诱哄道:“芍芍,喝一口好不好?你若觉得苦,厂督给你买蜜甜蜜甜的饴糖吃。” 说罢,也不虚言,立时吩咐福来去买。 郑院使听在眼里,大为惊诧,收起脉枕时,还不忘偷瞧一下。 流夏递来的药碗温温热热的,不是很烫,更谈不上沉重。可平日手握短兵,阴恻狠戾的人,捧药碗的手都在隐隐发抖。 活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靳濯元举着汤匙,缓声宽慰她:“你要的契书咱家已从太后那厢讨要过来了,那是你祖母留与你的,往后你自行保管就是了。丰乐街有几个位置极佳的商铺,我也将它收了过来。只有乖乖地养好身子,才能重新做买卖营生不是?” 他一直都明白陆芍的心思,尤其二人一同去了趟余州,看见她在穿走在瓦舍街巷时毫不遮掩的活俏的眼神,知晓她也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不该是拘在提督府里,也不该只拘在他的身侧。 过惯了信手拈来的日子,以为凡事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就连陆芍也是。 可他头一回觉得仓皇无措,生怕陆芍一旦迈出那方天地,便不肯回来了,连着同情也不再施舍给他半分。 所以他便装作不懂陆芍的心思,依着自己卑劣,将她圈禁在自己身旁。 陆芍有些混沌,并未将他的话一五一十地听入耳里,只是隐约听着‘买卖营生’,沉重难抬的眼皮终于轻瞬了一下。 福来很快买来各类甜食,油纸包着琅琊酥糖、状元糖,另一手还拎着几包蜜饯果子。 靳濯元捻着一颗送入她的嘴里。 齿尖碰着甜意,便不再抵触,微微张了嘴。靳濯元趁机将药喂进去,回回苦味刚袭来,舌尖便被琅琊酥糖的甜意裹挟,中和了汤药的涩苦。 一碗药好歹喝了下去,跪在地面的太医齐齐松了口气。 他们今日受了不少惊吓,尤其是在瞧见靳濯元放低姿态诱哄陆芍时,都同见了鬼一般吓得冷汗直流。 郑院使官衔高,胆子也大,隔着半掩的床幔去瞧躺在榻上的陆芍。她的手被靳濯元拢在掌心,只一蹙眉,就能惹得眼前人频频替她拭汗。 太医院的人也默不作声地静候着,一直等陆芍高热褪去,才由福来领着出了提督府。 马车上,四人突然打开话匣子,齐齐议论方才见闻。 郑院使叹了一声:“果真是我见识少了。” 他突然觉得这陆芍身上带些本事,能牵动靳濯元情绪的人,放眼整个大梁都寻不到一个。 * 陆芍清晨高热,一直到暮色四合,额间的滚烫才缓缓散去。 靳濯元守在屋内,不曾出去半步。是以桌案上密折堆积如山,他一面照看陆芍,一面处理朝中的大小事。 诚顺这几日奔波在外,忙着掌印交代的事,一直至今日才回汴州。甫一回来,便听闻掌印血洗大内,将俞灏一众人缉拿下狱。 他在余州时,便跟着靳濯元查探案子,这里头既牵扯官商又牵扯文人塾师,经手了贩卖私盐、贪税的案子,私下审讯了乡绅塾师。 跟了掌印这么久,再迟钝的人,也厘清了其中错杂复杂的势力。诚顺以为余州的事迫在眉睫,掌印回大内后,应会第一时间将背后所有的势力,当着一众朝臣的面,悉数抖落出来。 俞灏其罪当诛,手里头的罪证也足以搅起腥风血雨,掌印却舍近求远,费尽周章的弄了一场刺杀。 他不明其中深意,便壮着胆子问了一嘴。 靳濯元一面掭笔,一面提点道:“咱家手里的罪证皆是自余州而来,倘或拿着这些去定俞灏的罪,余州的行迹便要败露。” 诚顺固然知晓这些,只是败露又如何,‘谋逆’一事迟早是要揭露的。 靳濯元觉得他有些心急:“火候未到,他们不敢贸然谋逆。可一旦咱家行迹败露,便要防着他们铤而走险。狗急了还要跳墙,届时他们困兽犹斗,孤注一掷也未尝没有可能。然而现在仍是多事之秋,北地灾情将歇,流民成片,赋税改革的事又在各县闹个不休,倘或当真动起手来,权势不过在皇朝更迭,居高位者总有受益一方,可叫苦的却是那些甚么好处也讨不着的芸芸苍生。” 诚顺也知晓现下各地并不稳当,周景才从北地动身,又要调转马车去顺州清查赋税,力查贪税。 可这攸关天下的话自掌印嘴里出来,总觉得有那么几分怪异。 因他从来只顾自己爽快,压根不将天下安危,朝纲稳固放在眼里,甚至还巴不得煽风点火,将那朝堂搅得愈乱愈好。 眼下居然思虑起百姓的福祉,实在罕见。 靳濯元瞥了他一眼,笑了笑,语声温吞地说道:“慈福宫那位不能死得太过痛快,最好是温水慢炖着,一寸寸地炖成烂泥。她不是志得意满,以为天下唾手可得吗?那便先由她,待她以为天下尽可收入囊中之际,再敲烂她的脊骨,让她亲眼瞧着触手可及的东西复又落回咱家手里。” 真正运筹帷幄的人,非但能掌控局势,还要让局势契合自己的心意。 他说得云淡风轻,诚顺听得冷汗直流。 二人又交谈了一阵,靳濯元记挂陆芍,不欲多言,便暂时搁下手里的狼毫,踱步至榻前,去探陆芍的额间。 高热没有反复,他便松了口气。 屋外愁云惨淡,冷白色的雾气袅袅盘桓,眼瞧着该到用药的时辰,他便想起身吩咐流夏将煎好的药端来。 才走一步,榻上的人儿忽地攥住了他的衣袖。
第63章 想不认账?…… 衣袖蹭着手背, 向下抻了一抻。 靳濯元顿住步子,垂眸盯着那双毫无血气的手,缓缓转身:“醒了?” 陆芍瞬目, 眼皮仍有些沉重,却较先前好了许多。她侧首望向明瓦窗外阒黑的深夜,记不得自己睡了多少时辰,便启唇虚弱地问道:“我睡多久了?” 靳濯元蹲下身,替她掖了掖被褥:“大约八个时辰。” 她‘嗯’了一声, 一手撑着床榻, 想要起身。靳濯元一面扶住她的身子, 一面取来引枕,垫在她的腰际。 “我让云竹煨着甜粥,端来时, 你喝些暖暖身子, 垫垫胃。喝了粥再用药,这样会舒坦些。” 陆芍高热才退, 身上余有酸痛, 她倦倦地倚着引枕, 垂目盯着靳濯元那双替自己掖被的手。 见她神色僵愣, 靳濯元才落定的心复又悬起。 他实在不知陆芍怎么了, 原先虽惧怕他,同他置气,眼底的生气活泛却从未消泯。自高热至现在,她总是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仿佛在心里忖着甚么悲戚的事,愣生生地将自己与外界割裂开来。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温热的雪腮,带着怜惜与忧切:“今日怎么了?还有甚么不舒服的地方?” 她只是缄口摇头。 从得知阿娘遭人谋害的真相, 不过短短八个时辰,沉睡的时候不觉得意乱,愈是清醒,心里的躁郁才愈发清显,愈发难以接受。 靳濯元拿她没法,眼下也不是逼问的时候,只好起身:“我去端甜粥。” 陆芍没甚么胃口,直言道:“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些。” 他立马接过陆芍的话,不由分说地抽出衣袖,转身绕过屏风,推开了屋门。 门缝拉得极小,却仍有冷风吹入,陆芍盯着他离开的身影,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 她一遍遍回想陈姨娘说的话,阿娘遭人谋害,是王氏下的计策,而是父亲冷眼旁观,并没有彻查此事的打算,反而助纣为虐,顺着王氏的心意,将阿娘送至鞭长莫及的余州。 就连自己从余州北上,也不是父亲顾念温情,而是国公府寻人替嫁,一开始就是一张编织好的网罗。 她心里寡欢,眸底酸涩不止,却再也没有落泪的力气。 不多时,屋门复又声响,靳濯元披着狐裘,端着甜粥和汤药,朝她这处走来。 一旁还放着一小碟酥糖。 汤药气味儿浓重,直冲鼻尖。陆芍抬手掩住半张小脸,眉头显而易见地拢在一块儿。 靳濯元将她的小动作纳入眼底,记起午间喂药的事,只觉得自己下唇仍在隐隐作痛。 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惹得陆芍掀眼朝他望去。 他的薄唇上有一块破皮的浅红齿印,喂药时,被陆芍咬的。 陆芍瞧着瞧着,便将午间的事悉数记起,面色一赧,立时调转视线。 “想不认账?” 靳濯元在榻前的嵌玉镶鎏六方凳上落座,一面调侃她,一面吹着甜粥上的热气。 白生生的小脸上终于蒸腾出一抹血色,不多时,好似记起甚么重要的事,眼底总算有了些细闪的弱光:“厂督,你午间说的话,作数吗?” 靳濯元舀粥的手一顿。 见她眼底浮着希冀,像是薄脆的瓷盏,一不留神就要摔个粉碎,他心中不忍,便将汤匙递至她唇边:“喝完,便作数。” 陆芍撑直身子,云锦褐色的锦被自双肩滑落,她生怕厂督反悔,便直视着他的眼,当堂对质一般,一字一句问道:“绣坊的契书当真能落回我的手里?厂督不再将我圈在府中?我能做自己的买卖营生了?” 靳濯元手忙脚乱地扯住被褥,生怕她受凉,又将自己的狐裘解下,披在她身上。 “这幅口吻同谁学的?” 陆芍乖乖地拢紧狐裘,只一双眼巴巴地望着靳濯元。 靳濯元叹了口气,妥协道:“养好身子才行。” 陆芍重重地点头,双手一伸。 “要什么?” 陆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把手里的甜粥递给自己。 虽然并未有甚么胃口,但因厂督的几句许诺,她还是将甜粥喝得一滴不剩。喝完粥,她又伸手,这次要的是契书。 靳濯元却将汤药递至她手上:“还有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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