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片寂静,除了低低的交谈之外,似乎没有甚么丝弦乐声。她暗暗松了口气,正打算眯起眼,朝门缝处望去。 下一瞬缝隙洞开,精密大气的玄衣在眼前放大,陆芍半弯着身子,模样鬼祟。 双手半举着,正好贴上来人的胸口。 她脑袋嗡了一声,心口直跳,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逃跑,然而手脚的动作并不合乎意识,她指尖微蜷,竟荒谬地抓了抓眼前之人的胸口。 陆芍猛地抬眸,对上靳濯元含笑的眼神,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垂着脑袋被靳濯元提了进去,裴茹儿也跟在身后,越过陆芍的肩,正好偷偷望向腰身笔直的周景。 靳濯元体贴入微地给陆芍斟了盏压惊茶:“你来重泽楼做甚么?” 陆芍正四下打量屋内的陈设,发觉里头压根没有她所想的剳客,暗暗松了口气。她随意寻了个借口敷衍道:“我逛乏了,有些饿。” 靳濯元和周景晚间时候都用过膳食,只点了茶水,并未点预备菜式,听陆芍喊饿,便唤来店小二,问她想吃些甚么。 陆芍和裴茹儿各要了元宵,坐在四方的矮桌前,静静等着。 周景侧首瞧见裴茹儿,认出她身上的衣裳颜色,很快反应过来,他的马儿冲撞的正是这位姑娘的香车。 其实道歉的话方才在街衢上便说过了,只是当下氛围怪异,周景只觉得身侧的目光火热,灼得他面红耳赤,他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复又颔首:“方才惊扰姑娘香车,多有冒犯,还望姑娘见谅,莫往心里去。” 裴茹儿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周景不苟言笑的脸:“若我偏要往心里去呢?” “啊?”周景似是没料到裴茹儿会计较这些,也从来没碰着过这样的情况,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作势要行大礼赔罪。 裴茹儿也站了起来,二人面对面,周景正要躬身颔首,裴茹儿便掩着帕子笑道:“罢了,我同你说笑的。” 正此时,店小二端着元宵进来。 陆芍先前在街上吃了不少糖串香糕,并不大饿。手里的元宵虽香气四溢,她却一颗也吃不下去。偏偏靳濯元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她心里头发虚,生怕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穿,硬着头皮吃了一颗,便将瓷碗搁在矮桌上。 靳濯元替她擦去唇边的黑色芝麻:“不是说饿吗?怎么不吃了?” “厂督,你们是不是有要事商谈,我和裴姐姐在这儿,恐要妨碍你们。我端着元宵去隔壁的雅间吃罢。” 说完正要起来,肩头被人摁下。 “说得差不多了,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陆芍舔了舔下唇,‘哦’了一声,随后同裴茹儿一道拿汤匙拨弄着挤在瓷碗里的元宵。 她听厂督和周景提起顺州清查赋税一事,大抵是顺州贪税成风,周景去了之后,发现当地胥吏苛捐杂税,增加徭役,百姓衣食尚且不足,更无余力积攒钱财,处处哀声载道,苦不堪言。 也正是他此行顺州,断了许多贪官的财路,才被人一路追杀至京。 靳濯元盯着陆芍慢吞吞地咬着元宵,唇角不自觉地上扬。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忘记正事,嘱咐周景道:“那推行赋税改革的事,便交由周大人来办。” 周景不复先前那般顽抗到底,他抿了抿嘴,犹豫了好半晌,才将此事应承下来。 因他渐渐意识到,纵使这阉贼秉性再坏,赋税改革切切实实有点效用。 倘或将所有杂税徭役尽数折合成银两,透明公正,那府衙贪税的名目便少了许多,百姓负担渐轻,日子也能过的好些。 外边还是热闹的灯市,欢声笑语声声跃入窗子,然而里外悲欢并不相通。 陆芍捧着冰凉的瓷碗,里面的元宵已经发胀开来,紧紧黏成一团。她垮下一张小脸,将手里的元宵推至靳濯元面前。 “厂督,我当真是吃不下了。” 靳濯元用手背去探瓷碗,发现元宵凉透了,也没为难她。 四人起身往外头走,福来办事利索,一早就将马车驱来,停在不远处。 瞧见他们,便搬下轿凳,让陆芍踩着上车。 陆芍掀开小窗的毡帘,冲裴茹儿挥手作别。 马车缓缓驶入人潮,纵使街衢宽阔,也遭不住摩肩擦踵的车流人群,一刻不到的脚程,硬生生地晃悠至一个时辰。 陆芍困意袭来,双手拢在袖中,倚着车壁倦倦地睡去。 靳濯元怕她磕着脑袋,就伸手将他揽在怀里。 突然换了位置,陆芍觉得他肩头硌人,不舒坦地地动了动眼皮。 靳濯元索性让她侧首躺在自己腿上,然而食指顺着她的鼻尖,一路滑至白瓣似的下巴。 “福来说,他给你开了雅间。” “嗯?” 陆芍迷迷糊糊地转过脑袋,她没怎么听清厂督的话,只觉得下巴处痒痒的,伸手去挡时,又被人抓住。 “那你怎么还跑我这儿讨元宵吃?”
第70章 那我便此事闹得再大些 车马外一片喧阗, 靳濯元的声音像是涓涓溪流拂过她的耳畔。 陆芍睡得昏沉,思绪有些混沌,被厂督的声音一勾, 她没做多想,含含混混地回了一句:“我来你这儿瞧瞧。” “瞧我做甚么?” “唔。我放心不下厂督。” 靳濯元唇角微扬,心情似临风风卷的绣斾,轻飘飘地浮在夜空,他声音魅惑, 循循善诱地问道:“有甚么放心不下的?” 陆芍实在是困乏, 眼皮黏在一块儿, 怎么都睁不开。可是耳边总有温温痒痒的触感,她不舒服地罩住耳廓,不欲多言。 靳濯元瞧她不舒坦, 只是替她理好弄乱的发丝, 便也没有追问。 年关之后,日子总是过的很快。 临近放春, 天气回暖, 各家院子皆着采买的仆役挑选来名贵的花木, 在几亩小圃里种上, 以矫饰亭榭楼台。 京中宴席多了起来, 陆芍忙于打理丰乐街新置的铺子,腾不出时间,便也懒得赴宴。 放春这日,太后特地筹办一场赏春的宴席,说是要借着春风和气,消融去岁宫里的血光。 陆芍不欲前往,想要借病推拒, 招架不住大姐姐和裴家姑娘的邀约,才放下手头的事,一并凑凑热闹。 陆淑身子渐显,胎位坐稳了,便借着春和景明,出来散心透气。经历除夕那场骤变,廖府上下皆人心惶惶,好在陆淑从陆芍那儿探听消息,坐在府中稳定把我主意,这才教府里有条不紊地过了好年。 她心里头感念陆芍的好,隔三差五去陆芍的铺子里照看,一来二去,二人的关系似乎要比闺阁之中的时日更亲络些。 裴茹儿则因周景的事,登了好几回提督府。只因周景如今在靳濯元手下办事,她一身处后院之人,管不了前堂的事,便央着陆芍向厂督打探消息。 靳濯元初时以为陆芍对周景起了心思,在办差事的时候没少为难周景,后来从陆芍嘴里得知裴家姑娘的心事,这才敛起自己的脾性,将此事揭过。 三人有说有笑地站在射垛标杆前,瞧她们比试。 太后坐在黑檀镂刻的太师椅上,她一双眼紧紧地盯着陆芍。 自除夕夜之后,她就听闻不少风声,说是素来不近人情的司礼监掌印,待谁都阴险很辣,独独对这小姑娘上心,好言好语地纵着她的脾气。 陆芍是她送入府中给那阉贼冲喜用的,若能引着靳濯元捧着一颗心放在她身上,之后的事自然更好拿捏些。 可她心底总是隐隐滋生几丝不安的情绪。 她捻着手钏,将目光落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王氏身上:“你这几日心神不宁的,可是有甚么糟心事?” 陆婳被送去樊金寺到底不是一桩光彩的事,府里对外也只说陆婳身子虚浮,京内喧阗不宜静养,送至郊外调养身子去了。 横竖先这么说着,日后有人问起,再寻其他的借口打个圆场。 王氏眼下染着遮掩不去的乌青,又弯又细的吊梢眉紧蹙,她勉强打起精神气儿,冲太后笑道:“劳太后娘娘挂心,昨日没歇好罢了。” 太后看得透彻,自然不信她的说辞:“陆婳那丫头怎么没随你来,她平日不是最爱凑热闹了吗?” “她身子不好,送至京郊静养去了。” 这话诓骗别人尚有几分可信,却逃不开太后的眼。 “我听闻初二那日,掌印去国公府坐了一段时日。陆婳那丫头该不是冲撞了他吧?” 王氏浑身一僵,面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下去。 “瞧你这反应,应当是了。” 太后没有看笑话的意思,她眯着眼,远远打量着陆芍的身影,语气不辨情绪:“这小丫头平日唯唯诺诺的,本事倒是不小,能哄住靳濯元那阉人的,这大梁哪还有第二个?可她到底孩子心性,容易被人蒙了心窍。可别靳濯元给她些好处,她就不辨好坏,不认得自家人了。” 王氏因陆婳的事心堵慌神了几日,只担心她在樊金寺有没有吃苦头,哪里还顾得上陆芍过得如何。 被太后这么一提点,她的头脑倒是清晰起来了。 陆芍为甚么被送入提督府,她们二人心里再清楚不过,总不能当真是给靳濯元送个对食,慰藉余生去的。 王氏顺着太后的视线,往陆芍那处望去。看了好半晌,似乎是记起甚么,忙问身侧伺候的常妈妈:“她平日出门不都是带两个丫头吗?今儿怎么只带了一个眼生的?” 常妈妈年纪大,眼劲儿却极好。在魏国公府呆过的,甭管是做了多久的活计,她都能辨出那些人的容貌来。 “那个丫头,好像是提督府里的人。四姑娘出阁时,身边只有一个贴身女使,就是唤作流夏,同她一块儿从余州来的。说起来,老奴自初二那日就不曾见过流夏了。” 王氏眉头拧紧,心里同砸落湖石一样,久久平复不稳。 她掌心握在官帽椅的扶手处,缓缓敛紧,低声呢喃着:“我真是糊涂了。” 常妈妈也记起甚么,神情大骇。她很快恢复常色,附耳同王氏说了几句,便退了下去。 * 放春过后,天气府里厚重的毡帘被人卸下,转而换上竹青色的竹篾帘子。暖和的日光自帘子的缝隙中漏泄进来,暖风一吹,一道道花影在地上曳曳晃动着。 陆芍今日本欲往丰乐街转转,瞧瞧铺面装裹得如何,甫要出门,云竹便捧着流夏的书信前来。 她阖紧屋门,展开一看,道是流夏已经平安至余州,着手调查岁绵巷一带的医铺。 流夏是个机灵的,在没有完全把握之前,断不敢将自己的目的和盘托出,她佯装自己是自外地来的,尚未在余州扎稳脚跟,便借着购置别业的名目,打探起岁绵巷空置的屋子。 沈姨娘先前的住处至今仍空闲着,流夏问起时,他们对那户人家的状况近乎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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