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久远,日异月殊,许多事就连陆芍都记不完全,而他们却至今仍能记得。 里头有哪些门道,是个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可也正是因为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就算医官在安胎药上动了手脚,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销毁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残留的罪证。 她将信纸叠好,取来松木制成的火寸条,就着光焰烧毁信纸。 云竹见她心事重重,便劝说道:“夫人,不若同厂督说吧。诏狱里头认罪的人还少吗?稍加审讯,还怕他们不如实招供不成?” 陆芍去过诏狱,见过里头只是里头用刑残酷,屈打成招也不在少数,她只想干干净净地还阿娘清白,不落人话柄。 且事态尚未至这一步,还无需动用东厂的人,思忖片刻,便扭头对云竹说:“还是着流夏回阿娘的屋子瞧瞧罢,看看里头有没有当时看诊的诊籍。若能寻着诊籍,便可知阿娘病始何日,初服何药,次后药效如何,若有异样,再拿去同医官对峙。” 云竹嗳了声,绕至桌案前替她研磨。 写完信,她正待歇下松松神,底下的人便来通禀,说是陆淑来了。 陆芍有些纳罕,陆淑如今有了身子,出入不大方便,寻常登府都会提前知会一声,不知今日怎么火急火燎地赶来。 她立时着人备了些青枣、枇杷,将人迎了进来。 才打起竹篾帘,陆淑拉着她的手:“你最近身侧可有甚么异样?” 陆芍有些茫然:“我好端端的,能有甚么不妥当?” 陆淑稍松了口气,接过云竹递来的茶水,解了渴才拉着陆芍落座。 “我也是今日回府里探望阿娘,才知阿娘同你说过那些话。她这几日觉得王氏处事鬼祟,接二连三地打发人往外头跑。她生怕此事于你不利,便将那日来提督府的事如实同我说了,望我能过来同你知会一声,好教你处处小心些。” 陆芍有些讶然,她没料到王氏动作这般快:“她那是做贼心虚了?我日日在提督府周遭都是东厂锦衣卫的人,她奈何不了我,倒是流夏那边...” 她起身,拦下云竹的信,拿金钗子挑开,复又写了几句叮嘱的话,写完,寻了个完好的信封套了进去,这才交给云竹,要她找驿使快马加鞭地送至流夏手中。 “我料想她是发觉流夏不见了,这才生了疑心。十五年前的旧事,照理说早就埋在黄土堆里,不见天日了,碰上有人非要拿铲子挖出来,她能不性急?倘或沈姨娘当真是枉死在她手中,这样的人,哪里拿人命当一回事。陆婳的事才出,她已恨你恨得牙痒,如今你又要调查旧事,同她对着干,她心里再想个恶毒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可能。横竖你出门小心些。她虽没那么大的胆子上提督府寻衅,可他日总有出府的日子,万一教她寻着机会,届时防不胜防。” 陆芍垂眼瞬目,浑身泛起一股寒意:“我记下了,此番多亏陈姨娘,若非她听着风声,让你过来提点我,我恐怕当真挂一漏万,栽在她手中。” “你出府时多带些人手,事事谨慎些好。” 她抿嘴静默半晌,似在思虑甚么。过了片刻,抬眸望向陆淑:“她不就是想要我性命,好教此事永远埋在地底下吗?那我便此事闹得再大些。”
第71章 我总是有些不安 陆芍本来想着, 倘或王氏那处没有动静,她也可耐着性子慢慢寻罪证,同她周旋。 然而陈姨娘说的没错, 她手里既过手人命,便是个胆大无畏的。同样的事已经做过一次,再做起来,愈发得心应手。 王氏确实是想除掉陆芍,碍于她身侧都是东厂的人, 迟迟寻不到下手的机会。 一直到清明前夕的寒食节, 王氏那厢终于有了动静。 寒食节是大梁第一的祭祀日, 因且将这日称作是吉礼之一。故而不仅民间看重,就连皇室官府也对此事尤为上心。 皇室自然是祭陵,官府则借着往孔庙祭先贤来彰显对文人的敬重, 笼络文官。其他官宦亦或是寻常百姓, 也会一并至先祖坟地挂纸钱祭祀。 陆芍去岁来汴州的时候,便同魏国公府的人一并上山祭祀, 今岁也不例外。 寒食节头一日, 陆芍便带着云竹和福来去魏国公府住下。府里已经开始绝火吃寒食, 后厨端来的不外乎是寒食粥、寒食面、凉粉与凉糕。 魏国公不知是否受了王氏的枕旁风, 寒食面没用几口, 便同陆芍提起陆婳的事。虽未明说,话里话外却都是要将陆婳接回来的意思。 陆芍捻了一块凉糕摆在魏国公面前:“爹爹尝尝,虽是凉糕,味道倒是不错。” 魏国公明白她身后有东厂的人撑腰,送陆婳去樊金寺又是靳濯元的意思,他没那本事同靳濯元对着干,也不好将话说得太明白。 他偷偷觑了一眼王氏, 只见王氏面色沉郁,似是早就料到他没那本事,冷冷地嗤笑一笑。 魏国公面色一凝,不愿再将事情闹得太过难堪,便拂袖捻起那块凉糕,咬了一口,干巴巴地回道:“确实细腻。” 陆芍弯起眉眼,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听闻,我阿娘生前最爱吃凉糕,爹爹可还记得阿娘的模样?” 魏国公抬手的动作顿止,他一手捻着半块凉糕,僵在半空,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淡月笼纱,细风簌簌地扫过枝头新叶,眼下这个时节当是喷薄而出的盎然之气,花厅之内却一片死寂,静得让人直冒冷汗。 魏国公尚未开口,王氏便搁下舀粥的汤匙,有些气急地将话接过:“这都多少年岁过去了,如何能记得。” 陆芍浅浅笑着,不恼不怒:“父亲忙于朝中大小事,兴许是不记得了。” 她扭过头,问王氏:“母亲总记得吧。” 自王氏打探到流夏那丫头回了余州,心里就一直不踏实。眼下没了用膳的心思,心里头堵得慌,便将这样的情绪撒在陆芍身上:“好端端的时日,提你阿娘做甚么?” “阿娘虽然枉死余州,可她到底是从汴州出去的,死后也当落叶归根才是。女儿先前在人在余州,遇上祭祀的日子,一应好打点些。如今回了汴州,却有诸多不便。我便想着,干脆在家庙替阿娘重新立个牌位,生前不能尽孝,死后总不能教她孤零零地呆在异乡。” 王氏旁的话没听进去,独独‘枉死’两字,就如银针扎在她耳根上,激得她放在膝上的手指缓缓收敛。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所有的罪孽都随着过往深埋于底下,却不曾想着有一日,会被陆芍这丫头明打明敲地指出来。 十五年,有些事,就连魏国公都记不清。 他只是记得当年他从宫中下值回府,浑身倦累,连热茶都不曾喝上一口,便听闻沈姨娘同外男互通首尾。 他好脸面,生怕丑事外传,盛怒之下便打着调养身子的幌子,将沈姨娘送至余州。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回想起此事,虽然仍觉得丢脸,却不如先前那般怨怼。 毕竟他年轻之时,是当真喜欢过沈姨娘温柔小意。 打量陆芍一片孝心,魏国公也不好反驳,正待要松口应下,却听王氏冷冷开口:“公爷,明日就是寒食节,祭祀事项诸多,哪有余力做这些琐事,立牌位的事,日后再说吧。” 她轻飘飘地揭过,魏国公思量了半会儿,觉得王氏的话在理,便又像墙头草似的倒向王氏。 陆芍藏在袖中的指骨逐渐泛出清白,陆淑瞧在眼里,探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用过晚膳,张妈妈上来领着陆芍去了清梨院。 清梨院里头的陈设虽然未改分毫,但是许久未住,难免显得冷清。 陆芍没有歇下,她只是静坐在轩窗前的榻上,以手支颐,将福来唤了进来。 “今夜的事都备妥了吗?” 福来点头,眉眼弯弯,机灵得很:“夫人放心,小的没甚么本事,脚上功夫还是拿得出手的。小的幼时还在戏班子里摸爬滚打,学过鬼步,飘起来当真同孤魂野鬼一般。” 说着,他便绷直双腿,拿鞋尖迈着碎步,轻飘飘地在陆芍眼前飘过。 陆芍被他逗笑,如若不是今夜月色晃亮,她当真会被福来的鬼步唬住。 “行了。一会儿你将云竹手里头的衣裳穿上,去兰德院走一趟。” 福来接过云竹手里叠好的衣裳,展开来一瞧,是套妇人的衣裳。 “夫人,这衣裳是?” “是我阿娘的。” * 是夜,整个魏国公府闹得六畜不安,王氏不知发了哪门子疯,愣说是瞧见了沈姨娘的冤魂。 陆芍夜里被张妈妈唤起,披衣起身,同陆淑一并同兰德院赶去。 因着寒食节的缘故,家家户户都未点灯生火,此时兰德院内一片黢黑。陆芍进去时,只瞧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面廓,除此之外只有王氏凄厉的喊叫。 魏国公被她闹得头疼:“方才着人一一查看了,哪里有甚么冤魂,你瞧糊涂了!” 倒是陆芍,轻拢着外衣,慢条斯理地问道:“甚么冤魂?” 王氏念叨着:“沈清素的冤魂!” 陆芍悠悠地在王氏身侧落座。 夜里光亮黯然,瞧不清容貌,王氏侧首望向陆芍时,只瞧了个大概。又因陆芍是沈清素所生,神态上总有几分相似之处。 她吓得抱住架子床的阑干,双唇上下磕绊着。但凡今夜屋子里点上火烛,她也不至这般狼狈。 陆芍凑近一步:“沈清素病故在余州,何来冤屈一说?” 王氏丢了魂,眼瞧着就要和盘托出,站在一旁的常妈妈,立时拔高了声音:“夫人近几日念着二姑娘,本来就心神不宁,说会子胡话也是常有的事。各位散去罢,老奴是跟着夫人陪嫁来的,最懂夫人心里想着甚么,容我稍后宽慰几句,便没甚么妨碍了。” 魏国公本就被她吵得头疼,常妈妈愿意揽事,他再轻省不过。 他披上大氅,挥手道:“成了成了。都散去吧。” 陆芍瞥了王氏一眼,随着众人一并退出屋子。 月色溶溶,经廊檐削割,淡淡地照在陆芍清丽的秀靥上,她漫不经心地走在抄手游廊上,不作声,陆淑觉得有些可惜:“只差一步,她就能说出当年事情真相了。” 陆芍起初也觉着可惜,后来回过神一想,纵使王氏交代清楚了,府里拢共就这么几个人,魏国公只需说她神志不清,患了失心疯,又有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话? 横竖今日敲打她一番,杀杀她的焰气,待她明日回过神来,还不知是怎么一番有趣的场面。 二人在小道上作别,陆芍入了清梨院,阖上屋门,福来这厢惨白的脂粉才卸了一半,瞧见陆芍,邀功似的跑上来,差些把她吓倒在地。 陆芍捂着胸口,长舒一口气:“涂得也太白了些,难怪她被你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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