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找他是对的!洛雪问道:“能治好吗?” 叶惊弦缓缓摇了摇头:“《素问》中说,此病为胎病,得之在母腹中。因此是治不好的。” 见她失望皱眉,他又道:“虽不能根治,却有法子可以缓解减轻。只不过……” 他顿了顿,洛雪急忙追问:“只不过怎样?” 叶惊弦放下手中的茶杯,垂眸看着她:“患者何人?你认识吗?” 洛雪一愣,随口编了个谎:“听书院里一位同窗时常提起,是她的哥哥。” 叶惊弦的目光扫过她濡湿的袖口,淡淡笑道:“此人如今何在?须知望闻问切是医者根本,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可妄下定论。” 他想去看病人?一个被藏起来的男人去看另一个被藏起来的男人吗?洛雪急忙摇头:“人是见不到的,不在这里,不在这里。” 叶惊弦也不再追问,站起身来走到书案边,从笔架上拿起一支紫微狼毫,蘸了砚台中尚未干涸的墨渍,飞快地写下几行字。洛雪看了看,见是丹石、黄芪、茯苓之类的药物,原来是在开方子。 他握笔写字的样子也十分优雅端正,字迹更是灵动飘逸,比起书院中教授书法的先生也不遑多让。 她看着他修长纤瘦的手指微微发怔,看起来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少年,为什么那些在她看来难得不得了的琴棋书画,在他手里就如此从容简单? 太不公平了! 冷不防额前一痛,竟是被他屈指轻弹了一下,她抬头对上他含笑幽深的眼神,不由得心虚,怒目而视道:“干什么你?” 叶惊弦的手隐入袖中,道:“看什么这样入神?” 洛雪咬了咬嘴唇,一把抢过那张墨迹未干的方子,胡乱折了折收入怀中,冷道:“你管我看什么,反正不是看你。” 叶惊弦的笑意更深,显然并不生气,见她要走,又道:“治疗癫疾还有一套刺穴之法,可定痫熄风,平肝泻火,等我一并写给你再走。” 洛雪停下脚步,没好气道:“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叶惊弦重新提笔,道,“书院的梨花白不错,替我带一壶回来吧。” “不行。” “昨日晚饭的青盐雪耳下酒正好,顺便也捎一碟可好?” “不好。” 叶惊弦抬头看她,语气有些抱歉:“晚来风凉,我有些头疼,突然想起来刚才的方子里似乎少写了两味药……” “啪”的一声,洛雪一巴掌拍在书桌上,隔着桌子朝他俯下身去,眯起眼睛威胁道:“叶惊弦,做人要懂得适可而止。我看你能吃能喝,想必伤已经大好,不如今晚就走,我可以送你一程。” 叶惊弦也不接话,捉起她那只拍在桌上的手,从她掌下抽出写好的针灸之法,轻轻吹干墨迹,又仔细叠好,递到她面前,笑得气定神闲,动作有条不紊。 “收着,小心别弄丢了。”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团上,根本没有着力之处。 纵然她有无数雷霆手段对付强横霸道的恶棍,遇到叶惊弦这样高段位的无赖却全无办法。她对着那张纸和握纸的手瞪了半晌,才悻悻地接过来,塞进怀里,很不情愿地说了声“谢谢”。 叶惊弦一手支颐,看着她离去时轻盈腾跃的背影,许久,才轻叹:“又舍不得走了,可如何是好。” 为方便书院中各位小姐平常寻医问药及上课所需,晴岚书院中自设药房。如今虽然天色已晚,闲人免进,但药房的管事丫头是洛雪的小妹之一,因此她不费什么力气就拿到了所需药材,甚至还让小妹把药都煎好了。 路过厨房时,她犹豫再三,还是偷溜进去顺了一壶梨花白并一碟青盐雪耳,顺手还拿了一碟七宝桃花糕,她记得,茶道课上的小点心里,叶惊弦最爱吃的就是这个。 等她回到梅林小屋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了起来,不远处的藕花小筑亮起稀疏的灯火,更显得这片梅林黑沉如墨。 屋子里是空的,半个人影都没有,木床上甚至看不出曾经有人躺过。 那个人是自己走了,还是被陈宛之带走了? 月色倾泻如霜,铺满屋前的荒地,更显得白日所见,犹如一场荒唐梦境。洛雪看了看手里的药罐,轻轻吐了口气,走了也好,只可惜了这些药。 正要离开,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喂,你是在找我吗?” 【三】 洛雪一惊,抬起头来,见不远处的梅枝上居然侧卧着一个人,浓密的枝叶挡住了他半边身子,一头黑绸似的乌发尽数垂下,在山风中微微拂动,柔和了凌厉的五官,身上的黑色衣裳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脸色苍白如昔,看起来仿若月下的一只妖精。 无声无息,好厉害,她居然没有察觉。 她打开手中的药罐盖子,示意道:“下来喝药。” 黑衣男子默默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闻到药香,眉尖才微微一动,下一刻,人影已落在她面前。 他比她高了将近一头,打量她的时候特意弯下腰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近,洛雪心生不喜,皱了皱眉正要退开,却听他道:“别动,让我看清楚你的脸。” 借着清亮的月光,她这才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异常,尤其是左眼,只有离得极近,目光才能准确地落在她的脸上。 他的左眼,看不见吗? 尽管知道他很危险,她心中还是升起了恻隐之心。 那人打量了她许久,才直起腰,淡淡道:“我叫白翳。” 自报家门,比之前的态度好了许多,所以这算是主动示好吗?她欣然接受,点头回道:“洛雪。” “洛雪。”他一字一字地念了一遍,突然又低头,在她颈边轻轻吸了一口气,轻道,“好香……有酒?”说完,也不等她说话,两根手指一拈,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一下子从她手中拿过食盒,从里头取出了一只青花瓷瓶。 洛雪急忙伸手去抢:“你等一下……” 他却理也不理,径自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舌尖舔了舔嘴角,轻笑一声:“酒很好,多谢。” 他原本就长得好看,这一笑如烟花乍现,璀璨耀眼,晃得洛雪有些走神。 人长得美,连抢起东西来都理直气壮。 不过再理直气壮,那也是抢。从来只有她抢别人的东西,哪有人敢抢她的?何况这酒已经被他喝了大半,就算再抢回来,也不能拿给叶惊弦了,少不得还得再跑一趟。 一想到叶惊弦,她就心烦,一心烦,也就没心情欣赏眼前的美色了。 她将药罐塞进白翳手里,语气有些生硬:“生了病的人,还是先吃药吧。药方和针灸之法都在这里,书院三更时守卫换班,你赶快离开。” 白翳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药罐,美目微眯,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让我滚远一些,是说真的?” “这里不可以留宿男客。”洛雪解释道,“你要是不走,会连累救你的陈小姐。” 白翳淡淡道:“救我的人是你。” 洛雪也懒得纠正,道:“是谁都一样,反正你得走。” 白翳看了她一眼,道:“若是我偏不走呢?” 这不是故意找碴儿吗? 洛雪皱眉,语气带了几分狠厉:“先礼后兵,别逼我动手赶人。” “真的?”他眼波流转,蓦然一笑,随手将酒壶扔开,空出来的手忽地擎住她的下巴,拇指微微拂过她的下唇,似笑非笑,“我才不信,不如你现在试试,可忍心下得了手?” 是的,他不信。 若她真的要赶他走,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找人开药,还煎好了亲自送来?在他发病如一团烂泥的时候,她轻而易举就可以将他扔出书院。 此刻这些话,不过是欲擒故纵的小伎俩罢了。 她和陈宛之,和从前那些说着冠冕堂皇的借口,却觊觎他容貌和身体的人,并无不同。 久而久之,他早已学会如何去迎合和利用这些贪婪,彼此不过各取所需罢了,内心再厌恶,他也有无数办法色授魂与,让人欲罢不能。更何况,眼前这个小姑娘并没有让他觉得厌恶,他不介意和她亲近亲近。 甚至……有些期待。 像是,期待一朵盛开在阳光下的花,终有一日会被他纠缠于阴暗中腐朽。她看起来那样明媚嚣张,落在他手里,又能坚持多久? 谁知下一刻,手便被洛雪一巴掌挥开。她沉下脸,呵斥道:“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白翳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很疼,她是真的用了劲打的,一点不留情。 狭长的双眸深处划过一抹阴郁,但他的眼神却越发魅惑,修长的身子慢慢俯向她,耳畔的长发滑落,露出耳垂上的蛇形耳饰,蛇眼的蓝宝石在月下闪烁着幽光。 他又一次朝她伸出手去,手指细细抚过她的脸颊。 “既然是你要我走,我一定会走的。在那之前,我会好好报答你……” 也不知怎么了,洛雪只觉得一阵恍惚,好像刚刚睡醒,又像是喝多了,飘飘然的,手脚松懈,一动也不想动。 这一次,她反抗不了,只剩眼睛还能狠狠地瞪他。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凶,白翳不由得失笑,伸手捏起她尖尖的下巴。“乖孩子,别这样看着我,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说着,他侧过头去吻她的眼睛,蛊惑一般地低语,“我只会让你快活,让你……刻骨难忘……” 可他的嘴唇才堪堪碰到她的睫毛,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清亮如凤鸣般的笛声。 笛声? 白翳的动作骤然停顿,直起身子的同时脚下已后移三尺,刚好避过洛雪的当胸一击。 她的眼睛映着月光,蕴满了蓄势待发的怒气,亮得惊人,怕不是要狠狠揍他一顿。 是笛声!这笛声,居然破了他的术法。白翳朝着笛音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又在洛雪身上停留片刻,微微一笑,随即迅速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梅林间。 “白翳,有种别跑!” 洛雪追了两步就退了回来。梅林中地形复杂,漆黑一片,方才那一瞬间的失神实在蹊跷,而他临去那一笑,又笑得她浑身发毛。她才不会贸然去追。况且他的轻功太好,就算她真的去追,也未必能追得上。 洛雪一边思忖一边往回走,没走两步,一直绵绵不绝的笛声突然停了,她随之停下脚步,只见不远处的杏花树下,枝叶繁花中,有人倚树而立,手里拿着一支碧玉笛,白衣飘飘,居然是叶惊弦。 她急忙大步上前,拽住他的袖子就倒拖进林子里,走了好远才松手,按住额角跳动的青筋,低吼道:“让你好好待在屋子里,你居然敢随便乱逛!” 他到底有没有身为隐藏人物的自觉! 叶惊弦的语气却十分平和:“久候未归,我有些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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