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桉抱住她的父亲, 哭声渐起,悲恸从心, 不禁弯腿深深跪了下去, 重磕在地, “阿爹!这一拜,愧不孝, 却不能愧尽!” 陈雄不忍, 扶起她,“我不要你拜我, 阿爹守麟南,小桉作英雄,心甘情愿,便无须跪!无须愧!我只要你和小良从今往后,年年春归,与我团聚!” 闻言,陈桉和良阿嬷一道握紧他的手,频频泣声颤抖,“好!” 一幕落下,余宏光衔着一抹笑,神色动容,转头看向余娴,“你是如何说动你外公来此处的?” 萧蔚正抬手帮余娴擦拭泪痕,后者听及此,垂眸浅笑,“我只是猜中外公等候阿娘归家的心,猜中了两人隔阂皆因误解而起,猜中外公只是希望阿娘先向他开口,于是在信中对外公说,阿娘有话想和他讲,待要让我着墨时,却又支吾不言,不让我写了。外公一定会来的,因为外公实在很想听,阿娘想说什么。” “我也曾这样去过信,为何岳丈并不理会?”余宏光蹙眉沉吟。 余娴偏头,“因为您知晓外公和阿娘之间因何而产生隔阂,知晓阿娘断腕的内情,外公看完信,当然知道您是有意骗诱,但外公不晓得我已知道内情,不晓得内情的人说阿娘犹豫不言,更像是实情。而且外公会想,阿娘为何避开您和良阿嬷,偏偏让我着墨代笔?让不知情的人代笔,说明阿娘真有可能是抹不开面子,只好向不知情的人隐晦传达。”说完又低声补充,“再说了,外公不喜欢您,您不是知道么。您的话,他本就半听半不听。” 余宏光摸了摸鼻尖,“阿鲤如今说话真是伤人呐。”说完又摇头一笑。 他正说着,陈雄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看向余娴,又认真打量了一番萧蔚,最后说道,“我对天家的官没有意见,只是疲于官场那套虚伪应付,在家里,彼此真诚相待最紧要,任你是多大的官,回来都得与妻子有商有量,携手进退,摆不得架子。” 萧蔚施晚辈礼拜谢,“谨记外公教诲。” 阖家坐下,管家高声唱念佳肴美名,陈桉招手示意良阿嬷与她坐在一边,余娴也拉着春溪坐下,乔迁宴便成了团圆宴,欢声笑语中推杯换盏,酒过三巡。 幸而吃的不是濯心烈酒,余娴尚且清醒,听见陈桉正和陈雄商量,宴席结束后回余府小住几日,正好叙叙旧,逛一逛鄞江,陈雄没有拒绝,沉吟片刻,说道,“也带我去枭山一趟,祭拜亡灵。” 陈桉垂首,喝下手边的酒水,才轻声问道:“那件事,阿爹也不再怪我了?” 陈雄长叹一声,“我怪你又有什么用?你已经做了最好的决定。更何况,这件事我没有资格怪你,只要宏光不曾怪你,你俩好好的,便成了。” 闻言,余宏光赶忙说道,“岳父,我从不怪小桉,这事是我和小桉一同决定的。我很感谢她。” 余娴将这番话在心中百转,仍是参不透玄机,看向萧蔚,后者亦作沉思状。既然他们提起此事,并不避讳于她,她也不惧直言,“阿娘说的是什么事?枭山中枉死的,除了无辜百姓和前朝忠臣外,还有别的人吗?” “你们还没告诉她这件事吗?”陈雄讶然问陈桉。他以为陈桉真正释怀了。 陈桉垂眸不语,思忖再三后仍旧欲言又止,余宏光便握住她的手,看向余娴,“等你娘愿意的时候,自会说得分明。此事莫急。” 正此时,管家来传话,说请的郎中到了,萧蔚起身去迎客,陈雄莫名,“阿鲤生病了?” “没有,是为管家请的。”余娴解释道。 管家一愣,似是也没想到是给自己看病的大夫,“啊?我啊?…你们还是要给我治脑子?” 萧蔚把人带到他身前,“没错。你放心,只要能治得好你,不论多少银钱,都由我来出,也算报答你尽心打理宅院了。” 郎中放下药箱,抬手示意管家坐下,后者想说什么,但看周围人都探究地看着他,只好闭嘴坐下。 待郎中检查完他的脑袋,把完脉,皱起眉沉思时,他才讪讪道,“我不是没看过,我看的大夫都说我没毛病!就是年纪大了忘事儿而已!年纪大了忘事,能叫病吗?记不清就记不清呗!” “大夫,怎么样?”余宏光先一步问道。 郎中摇摇头,蹙眉说道,“确实……没有异常。这已是这个年纪里,我号过的人中,最好的脉象了,平稳有力,十分康健。”一顿,他探问管家道,“您真是有失忆之症吗?能知道忘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吗?寻常头痛吗?” 管家摊手,一脸“你看,我就说没事”的神情,听见他再问,思索了番回道,“我记不得年轻时候的事了,只在做到与从前做过的相似之事时,有些模糊印象,譬如我带过几个年幼的孩子,我会木雕和绘图,从前雕木头给几个孩子玩,孩子们都很喜欢,却不记得他们是谁,在哪,更记不得我曾经是谁,叫什么名字。至于头嘛,倒是不痛。” 郎中的眉头皱得更紧,不禁再度站起身,把他的脑子看了一圈,扒开头发一寸寸仔细检查,确定没有受过任何伤的痕迹后,才啧叹道,“稀奇至极。”他朝萧蔚几人拱了拱手,“许是在下学艺不精,确实看不出管家的脑颅有什么毛病。只是有句话,或许唐突,却是医者必须照实之论……” “但说无妨。”余娴赶忙道。 “有这样一个说法,心病难医,诸位也都知道。”郎中并不避讳管家,“倘若他是自己‘不想’记起,那么,药石罔治。这个‘不想’,也有两种意思,《心疾论》中所述的怪症,是心疾诱使头脑自发替他选择抹去过往,他本人是不知道的,不过几率如大海捞针,此为一;另一种‘不想’,那便是真的不想。言尽于此,告辞了。” 管家一时怔愣出神,萧蔚抬手示意一旁立侍的小厮去送郎中。余娴探究地看向管家,企图从他的神情中找出一丝蛛丝马迹,可只见他懵懂,并无异状。 “大爷,您是当真不记得?”春溪忍不住发问,“若您有不快,莫要憋在心里,小姐和姑爷是真心想为您医治解惑的。” 再点明的话,就差直接把“您别装了”几个字贴在管家的脑门上了。 可管家仍是糊里糊涂的,甚至因周遭人都不信他,有些急了,“不是,我真是不记得啊!” 难道大爷真是那万中无一的心疾?余娴想起他坦然说起从前,也从不避讳在她面前显露技艺,倘若真是装作失忆,何不伪装彻底? 春溪也不再质问了,反而点点头道,“咱们确实也相处得够久了,若真是装作失忆,也实在想不出大爷的目的。” 一句话似乎点醒了众人,纷纷看向余宏光,他的神色悲戚得深切,不过片刻思索,登时又笑了出来,视线与管家交汇,他忍不住低声慨叹,“若是这样,也好。” 管家不明所以,只懵然望着他。 余宏光看向余娴,“大爷刻的那方木雕,能予我瞧一瞧吗?” 余娴点头,示意春溪,后者立即拿了过来。 余宏光接至手中,便眼眶猩红,无须多作打量,也不去看管家,兀自说了起来,“我记得幼时在升鼓庄内,处处被辖制,能去的地方有限,唯一让我觉得放松的地方,就是山庄内的机关道,因为那里机关密布,鲜有人至。我常在里边待着,看齿轮转动,阴阳追逐,一坐便是一天。有次想探究催使齿轮转动的秘法,便伸手触碰,不慎被转轮带得卷了进去。 是一位阿叔救了我,他说他是升鼓庄的新管家,老管家去世,余家世代都是家生仆,他便继承了管家的位置,同时继承的还有老管家的机关术,他天资聪颖,早已青出于蓝,因此,他也是整座升鼓庄机关道的总管。他对余家的背景、我的身世都了如指掌,对机关、绘图、建造、雕刻更是钻研颇深,不仅年轻有为,还生得英俊高大,常年穿着锦衣华服,以端肃的仪态,一丝不苟地出现在人前。 因我展现出对机关术的兴趣和天赋,他便常约我夜后来此,教导我机关术。问起他的孩子,他也毫不忌讳地向我说了,原来他成家很早,妻子也是余家一名傀儡仆侍,但幼子天性顽劣,不守家规,且对机关术没有天赋,余家多的是忠心之人去研习机关,也多的是孩子给他教导,却唯独不需要不懂规矩之人。于是他的孩子被家主划破面颊,扔下枭山。”
第77章 都罢了 “我暗中受他教诲多年, 唤他‘阿叔’,敬他为师,他也早已把我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 倾囊相授。升鼓庄内的仆人不过傀儡死士,他却有七情六欲,后来家主果然发现了他的异常,命人将其拖至山中活埋。我翻开他留下的机关术修习,才知他为我绸缪已久。他授我的机关术,与祖传的机关术并不全然一致, 升鼓庄的机关道也在他接手后被他以修缮为由改动过了,倘若有朝一日, 我能参透玄机,就能平安地逃出去, 饶是被捕, 我一身卓绝独傲的机关术,拿捏了升鼓庄所有机关道的出入命脉,也能迫使家主留我性命。 若不是阿叔, 我这辈子都跑不出山庄, 递不了名单,也不会逃到麟南遇见小桉。后来大功告成, 我回山庄找过阿叔的尸骨, 并没有找到。也曾想过他为自己留了后路, 活了下来。毕竟以他的绝世聪颖,山庄处处都有他建造的机关暗道, 或许, 他真的在活埋地掩藏了一线生机,只为金蝉脱壳, 离开余家。这样想,让我心有慰藉。我便当他一直活着吧。他曾说过:‘我想当个自由自在的管家,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余家的规矩太多,我装得很累。’我也不知,他如今算不算得偿所愿。” 语罢,他看向管家,后者迷茫地看向他,又看看周围盯着他探究的众人,好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若他执意“失忆”,再如何逼迫,都是无解,若他当真失忆,再如何问询,也不得法。其实脸为何不同,是否刻意改头换面,只须唤一鬼医来认真摸骨揭皮,立刻能知道底细,但失去孩子的痛楚,看遍龌龊的麻木,伪装情思的疲累,绝处逃生的惊险,这样沉重难堪的过往,回忆起来不过都是辛酸泪罢了。不论他是自愿忘记,还是假装忘记,亦或是余宏光认错了人,都不必计较。有时候得过且过,乐得糊涂,既是放过他人,也是放过自己。思及此,众人都不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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