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当年这种观点甚嚣尘上,而那时尚且未及弱冠的少年便要一个人面对这千军万马的诘问。 松澜也不禁十分感慨。 那时圆琛也同现在一般模样,身着紫衣身姿颀长,闻言不过笑一笑。 他起身下座,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然而他越是平静越是出乎那些人意料,毕竟一片好意被如斯责问,鲜少有人可以保持从容镇静。 圆琛步步向诘问他的人走近,那些人就不由自主步步后退。 终于圆琛停下了脚步,目光直视那些人,一字一句道:“如果我说,我要把这些人安置到寺庙中呢?” 众人哗然,寺庙诚然也有土地,但空地不多,大部分土地已经种上了观赏性的植物。 圆琛便在自己管辖的寺院里,移除观赏性植物,就连几棵菩提树也被他下令砍掉。 这次就连很多僧人苦苦劝他不要一意孤行。 他只回应道:“菩提本无树,移除又何妨?若是能教灾民安居乐业下来,多救一众苍生,如此才是自证菩提了。” 圆琛力排众议,将灾民接至寺院,实行以工代赈。灾民们只要将观赏性植物砍下,或劈成若干木条当作柴火,或充作木材搭建起供自己住下的房屋,就可以从寺院得到糊口的吃食。 灾民既不用担心饭的问题,又不会一身力气没地方使,自然很快安定了下来。 如此到了来年开春,当圆琛询问灾民是否留下时,绝大多数灾民竟然不舍离去。 此心安处是吾乡,离开这里又能回哪儿呢? 再被狗官儿欺压,哪次再有灾厄降临又面临颗粒无收、走投无路的窘境。 他们自是不肯,纷纷跪下求圆琛收容。 圆琛将此事回禀皇帝,献策帝王。 说不妨在这些寺院中开设悯田院,取悯民之意,收容因自然灾荒而无家可归的流民,让他们在寺院进行劳动以养家糊口。 去岁的成效皇帝也是看得到的,以前处理灾民的方法只有发放救济粮,可这并非长久之策,且对国库消耗过大。 眼下有既不用损耗国库,又可以妥善处置流民的办法,更何况圆琛虽说出家,但从血缘上而论还是皇家的人,推行以工代赈之策、悯田院之举也能算得上是皇家市恩于民。 念及这三点,皇帝自然无不应允之理,于是悯田院便开始在江南道的一些寺院推广开来。 圆琛也因此声名大显,这个名字不仅在一众僧人那里广为流传,灾民和劳苦大众更是将之视为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神明。 松澜将两年前的事完完整整地讲完后,迟向晚沉默了一瞬。 面对如此大的信息量,饶是她善于辞令,也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心中消化良久,她才道:“法师慧质仁心,确实非同凡响。” 松澜也很赞同:“圆琛法师最初提出出家修行时,皇帝太后都很是反对,本来皇帝还想等待法师十五岁便封他为王,看他好好的王爷不做非要去当和尚,气得连最爱的貔貅镇纸都摔了个粉碎。” 她话锋一转:“但终究还是让圆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这二位同意,成了咱们大钧朝第一位从皇室出家的和尚。” 迟向晚忍不住纳罕,皇帝她接触不多,但太后她还是了解一二的,最注重颜面的一个人,怎么会容许皇室出现这种史无前例,在她眼里颇为荒唐的事呢? 真不知道圆琛是何等字字珠玑,才能说服太后。 何况那时他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啊。 不过皇帝的生父肃王只有皇帝和法师两子,尽管法师年龄远小于皇帝,暂时构不成威胁,但终究有长大成人的一天。 恐怕太后也是出于维护皇帝皇权的考虑,才准许了这件事。 迟向晚一边暗自思索,一边不忘捕捉松澜话语中每一条关键信息。 松澜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一向消息灵通且丰富。 说起这位令人啧啧称奇的圆琛法师,她的嘴像打开了阀门,毕竟宫中之事说起来自然要谨慎小心,圆琛已非红尘之人,多说几句倒也无妨。 何况此人也有很多值得一提的地方。 “刚才姑姑说的是圆琛法师的慈悲为怀,那法师的清雅又是怎么讲呢?” “迟小姐听老奴慢慢道来。”松澜打开了话匣子。 “小姐应该也对法师常常云游四方有所耳闻吧?” “事实上,法师除了四处普渡众民外,还兼云游各处。每每听闻何处有石刻古迹,有书画名帖,都会欣然前往。有时为了观潮,在江边站上一天一夜都在所不惜。” “他对于各种古玩珍品鉴赏能力也极高,有时翰林院那帮人拿捏不准字画真伪,皇帝都会让法师帮忙鉴定。” “法师自己云游,但从不忘宫中众人。他曾道‘我虽心归佛祖,但血系皇室,生身亲缘不敢忘’。像龙清宫门口那盆四尺高的珊瑚,便是法师云游至岭南时在一竞卖会上所见,他当即拍下,让人千里送至京城,给陛下做寿礼。” 松澜望着迟向晚,笑眯眯的:“所以小姐晓得了吧,法师这般世无其二的人,为了收集烹茶的梅花雪水,风雪中呆上一晚不过也是寻常。不过说来最近天也是不好,不是先前天干物燥引起走水,就是今日天降大雪道路不畅,也不知道冬至宫宴能不能顺利举行……” 松澜却像意识到了什么,觑了一眼迟向晚神色,及时住了口。 提到冬至宫宴,迟向晚想起今日太后和祖母将自己支开的事,看松澜这副讳莫如深的架势,想必冬至宴上有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事了。 她一个女儿家,无外乎和她的亲事有关。 自从言穆葬身火海,迟太后和迟淑妃又在宫中站稳脚跟后,老夫人有几次有意无意地暗示,家族中的长辈打算将她嫁入皇家。 迟淑妃的大皇子只比她大一岁,年龄上正合适。 这次的冬至宴,怕不是个相看宴。 迟向晚已经没有心思继续听松澜说些什么了,她找了个借口屏退松澜,支起胳膊双手托腮看着窗外的大雪。 也不知道那位圆琛法师现在如何了,现在的云致亭应该格外寒冷吧? 雪都这般大了,说句仿若鹅毛都不为过。 而雪与火是不相容的。 她又一次想起了春猎时的那场火。 …… 时间回到太后从昏迷中醒来,迟向晚于官道上遇见福宁的那一日。 迟向晚因侍疾有功,受到太后的嘉奖,来尚服局挑选蜀锦。 尚服局在一个二出二进的院落里面,迟向晚和引路宫女二人穿过堆满各色布匹的庭院,引路宫女向嬷嬷说明来意。 本来干活干到一半,有不速之客前来打断了工作,尚服局的嬷嬷有些不爽。 但一听到是太后娘家的小姐,面上顿时恭敬三分换了一副笑脸。 “快把那几匹蜀锦拿来让小姐瞧瞧。”尚服局嬷嬷使唤着手下的宫女。 等到宫女将那几匹抱来后,她指着几匹叠得整整齐齐的蜀锦缎子,讨好道:“今年蜀郡织造送来的,便都在这里了。本来想另挑些稳重大气的给太后娘娘送去的,但既然太后把今年的份例都给了小姐,依奴婢看,倒是缠枝山茶花雨丝锦、五谷丰登铺地锦、冰纹渐色月华锦这几匹样式最适合小姐呢。” 迟向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愧是尚服局经年的老嬷嬷,审美是极好的。 缠枝山茶花的那匹娇俏明艳,五谷丰登的那匹端庄大方。 至于冰纹渐色的那匹则最为亮眼。从虾紫渐变到天蓝再渐变到樱粉,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许是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匹上的时间最长,连先前为她引路的那个宫女都主动开口道:“太后库中正好闲置几件白狐皮里,云小姐做件冰纹渐色月华锦面,缝上白狐皮里的披风在宫宴中肯定能在一众贵女中拔得头筹。” 拔得头筹么…… 迟向晚不语,抱着锦缎的小宫女看到迟家这位嫡长小姐目光虽然看向蜀锦,但看的很空很远,似乎忆起了什么往事。 “晚妹妹选好自己心仪的纱面,缝上我猎的狐狸皮子,制成斗篷,冬日穿着必定暖和。” 还记得那少年目光温暖诚挚,明明是丞相之子却偏爱武学,年初他听到皇帝组织王孙大臣草场围猎的消息时,当真兴奋极了。 在出发之前便跑过来,坐在永国公府高高的围墙上,向心爱的少女兴致勃勃地允下承诺。 那少年的话言犹在耳,不过如今已然物是人非。 在庆帝还不是大钧的君主,如今的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刚出生数月,远在藩地的时候。 迟家的长辈和言家的族老,就有意让刚出生的言穆与迟向晚结一对娃娃亲。 金童玉女二人也十分般配。 而这二人从小也关系十分要好,长辈们更加相信这是一桩金玉良缘。 不料这次春猎,草原着了大火,福宁公主的马受惊之下竟朝灌木丛深处狂奔而去。 大约是新任御前侍卫的言穆初生牛犊不怕虎,率先纵马追了上去。和福宁一前一后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 而最后,手无缚鸡之力的福宁活了下来,而武艺高于同龄人数倍的言穆却葬身火海。 这其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众说纷纭。皇家已经叫人封锁了消息使之不被外人知晓。 可是从事后皇帝对言家的丰厚补偿来看,言穆救了福宁而牺牲自己的结论也不难得出。 言穆死了,但言氏一族不倒,圣眷更浓,甚至蒸蒸日上起来。 皇家和言家,就像是忘记了这个人这件事。 但迟向晚没有忘记,福宁对她心怀敌意不错,迟向晚对福宁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印象,她不是圣人,做不到丝毫不迁怒。 毕竟从某个角度讲,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有意还是无意。 福宁都欠了言穆一条命。 …… 现在言穆逝去了不到一年,他们又想让她嫁给大皇子。 曾经从小定下的娃娃亲,这么多年一同嬉戏一同共事也仿佛不存在般,被那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不过这也很正常,婚姻大事向来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不都是父母之言,媒妁之言么。 况且言穆已故,自己也没有嫁过去,没必要为了他一辈子不嫁。 但是,迟向晚嘴角勾起一道凉薄的弧度,她现在真的没有这个心情。 她与大皇子也是见过数次的,言穆在世时大皇子知道自己这位表妹已有婚约,一向与她保持距离,言穆亡故后大皇子对她态度还那样,可见对她也没有什么别的方面的想法,只是单纯表哥表妹情。 而迟淑妃素来很疼爱自己唯一的儿子,他的意见不会不考虑。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7章 百年迟氏 她神情竟是难得一见的倦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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