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本想说些什么,但是槐树的味道真的有些刺鼻,胸腔里仿佛少了个滤布一般,直接迎上了让人难受的气息,连连咳嗽。梦知和锦枫一个递温水一个找药囊,好个给她顺气,再没训她。 卫子夫缓过一口气来,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悄声道:“要不我们去问问看?” 梦知本来就是悄悄带她俩来的,并不想暴露,道:“那我去了,你怎么办?皇后亲临,你觉得他还能说实话吗?” 卫子夫认真的想了想,看着四周的树群道:“嗯…我藏哪颗树下都行!” 梦知无奈道:“…子夫,我夫君在茂陵邑中心定了一间僻静的食肆,等他祭扫完毕,要我请他吃饭,到时候你和小锦在隔壁听就行了。” “好吧…” 锦枫道:“还跟小时候一样爱偷听,这时候你怎么不拽着月皎了?就知道找我!” “因为小锦姐千里眼顺风耳嘛!” “我才不想当妖怪呢!” 不多时,董仲舒祭扫完毕,往梦知的马车走过来,梦知嘱咐他们两人莫要出声就整理好衣服下去,面带微笑道:“董国相安好,既然祭扫已毕,夫君在茂陵邑中特意备了酒席,还请用过之后再进宫请见吧!” 董仲舒拱手道:“多谢裴夫人和张汤大人的美意,但老夫有事在身,就先行告辞了。” “董国相是要入宫吗?也不急在一时,总不能连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吧?” “早就听闻季兄在太学初立之前就修建了三馆,钦贤、翘楚、接士,之前一直不方便前去拜访,如今时机正好,入宫前老夫想去看看。”董仲舒回头望了望公孙弘的陵墓,面带微笑,颇有感慨的叹道:“若是能有老夫可略尽绵薄之力的,也算是报他不让我入长安的一言之仇了!” “……”梦知见他执意坚持要去三贤馆,言语中还都是什么仇不仇的,只觉得自己猜错了文人相轻的风骨,生怕他去捣乱,遂开口道:“董国相胸宽四海,怎么还对逝去之人的糊涂话耿耿于怀呢?如今三馆都归太学搭理,贸然上门,恐怕徒增事端,董国相又何必一回来就惹陛下不快呢!” 还没等梦知多想几个理由相劝,董仲舒就朗声而笑,雪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分外滑稽,只听他笑道:“裴夫人话里的意思是怕老夫去上门惹事吧?哈哈哈哈哈!” 梦知一愣,辨不清他何意,只好尴尬的笑笑,解释道:“公孙丞相已逝,董国相去指点一二的话,那群博士恐怕要如临大敌了。” “呵呵,不至于不至于,我只是去转一转,又不是去打架的,裴夫人不说,就没人知道。” “这…” “哈哈哈,看来裴夫人心有顾忌啊!”董仲舒见天暖日清,故人坟茔高耸,碑前绿意盎然,心情甚为开阔舒展,想到张汤一向跟公孙弘交好,梦知肯定也是想护着公孙弘的太学,这才多加劝导自己不要生事的。他公孙弘竟能与法家官员相处融洽,这倒是又让董仲舒多了几分欣慰和对公孙弘的羡慕,遂开口道:“众人皆知我与公孙丞相不睦,他临死前还断了我回长安的仕途,裴夫人一定觉得我肯定是来他墓前大骂的吧?” 梦知暗骂这大儒真是快活成精了,想什么都能猜到,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柔声道:“这…董国相祭扫之礼周全齐备,妾身不敢作此猜想。” “哈哈哈哈,这么想也没什么,我虽然不至于破口大骂,但却没少嘲讽了他!”董仲舒指着远处的墓碑,轻哼道:“哼!枉他还修我公羊家这么多年,亦有半师之谊,真是小瞧我!只要这天下行的是我董仲舒之策,在朝在野,在长安在边陲又有何区别?!” 此话振聋发聩,不止梦知听了心如擂鼓般震动不已,就是在马车上偷听的卫子夫和锦枫,也面露疑惑,半带羞惭。 “我都不用去打听,就知道他对陛下说的肯定是那句:陛下心志坚韧,将来必有作为,但陛下多生好奇之心,鬼怪之事玄之又玄,臣生怕董仲舒引您误入神怪歧途啊!”董仲舒微微倾身问梦知,得意道::“是也不是?” 梦知没有答话,只是抿嘴而笑,默认了。 锦枫拽了拽卫子夫的袖子,疑惑目光投过去,卫子夫也抿嘴笑了,点点头,原话不是这么说的,意思却差不多,有时候果然还是对手之间更了解彼此。 外面董仲舒继续道:“旧友逝前,恐怕就盯着我的事了,有些话,应该没有跟张汤大人说过。这次我本想与张汤大人攀谈一二的,儒家与法家最举足轻重的会面,定是可慰平生,但终究无缘啊…” 梦知赶紧再拜解释:“董国相别误会,我夫君对您也是敬仰有加,特意叮嘱我来一早就在城门等您,只是眼前战事已开,事物繁多,这才抽不开身来。” “哎!夫人不必解释,我与张汤大人并无深交,他今天做此选择我并不意外。”董仲舒拢了拢袖子,正视梦知道:“如今我将要抛去国相一职,索性今日就单以儒家学者身份与夫人说上一二,还请夫人转达给张汤大人。” “您要请辞?”梦知惊讶道:“国相…” “不必再劝,我意已决,想得开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董仲舒想起这十四年的国相生活,过得如履薄冰,单凭多年积累的声望和陛下的看重,勉强压住诸侯的迫害,实在有些疲惫,如今调回长安无望,还不如就此放手,不然老了恐怕都不能善终,那可就输给公孙弘了。 “国相请说,妾身一定转达给大人。”梦知略一思忖,转身对马车道:“笔墨伺候,逐句以记。” 锦枫紧张极了,她都好久没做这种活计了,要是记漏了可怎么办?匆匆答了一声诺,就翻身去找笔墨竹简,卫子夫把小桌铺好,挽了袖子准备动笔,她倒是没少抄写,笔上功夫没落下,就怕两人说太快,记不下来。 董仲舒微微点头,怪不得公孙弘跟他家关系甚笃,将来不管这话张汤能不能听下去,能得其夫人如此重视,自己也算尽心了。 “古来千百学家,哪一个不想备受皇权独崇,盼望能用所学治一方土地所安平富足,可这十四年的时间,我渐渐明白不单是公孙弘不想我回来,还有千万学者不想我回来,并无其他原因,只因为我说错了一个道理。” 梦知好奇道:“什么道理?” “其实无论是墨家、法家、道家、儒家,抑或是最惹人不喜的纵横家,我们都有共通的一点,就是尊智为上。”董仲舒似有泪光闪过,为学者的时候,他治《春秋》可为当世之绝,什么都敢拿出来探讨理论,什么都能有所决断,可是后来才明白,有些想法就像是无靶之箭,前方等着的是好是坏,无人可知,但若犯下罪孽,最开始的就是他的这一只箭! “季兄总是不喜我的天人相感之说,我一直不解其意,如今才渐渐明了。天人相感本没有什么错误,可非人为之象,多是无感无解,无解就无知,无知而盲从,危矣。老夫把危者捧上了尊崇之位,让他离陛下尺寸之地,稍有不慎,便能把各家默契的‘尊智为上’的千古之理碎个一干二净,这才是我的错误。” 马车上卫子夫笔尖一颤,儒、道、法、墨、兵...百家争鸣,争论不休,从来没有谁真的服气过谁的。但细细想来,真的是如董仲舒所说‘尊智为上’,在所有学派的信念里面唯一共同的点就是,只要足够智慧,就可以颠覆自然的力量,没有一家是靠非人力的奇闻异象就能令众人信服的。 这话从当初阳陵火灾就说刘彻做错事的董仲舒口中说出来,卫子夫觉得实在是分外中听,那些沉迷此道的天潢贵胄,真的该走一走大汉江山,才能明白‘尊智为上’的意义和道理。这么想着,竟是止不住的激动兴奋,情绪翻涌,止不住的咳意就冒了上来,赶紧随手抓了个锦帕咬住,笔下不停。 梦知看着董仲舒的懊悔和难过,心中却是一酸,不禁劝道:“陛下是个圣君,博采众长,绝不会偏听一家之言,就说楚巫之事,高祖出身楚地,后代多迷此事,不思进取,大家虽然不敢明着说楚地的习俗不好,但陛下一向敬而远之,可见陛下心如明镜,国相实在过忧了。” 董仲舒摆手说道:“这不一样!季兄比我明白,我们不过是个治世的工具,都是陛下决定的是否可用,法家也是一样的,大家同命相怜,千万要以我为戒,即使被弃,也莫做千古罪人,成为一个人人唾弃的工具!” 工具……文人墨客哪个不是清高自傲,博学多望如董仲舒,最后也不过沦为一个工具,何其讽刺,尤其是从他口里说出,梦知只觉得万分悲凉。沧海一粟,即便尊智为上,他们又哪里来的自主权呢?不还是时也命也吗?若陛下不是陛下,纵有满腹才干,又能如何! 董仲舒长出一口气,话已出口,他只愿陛下永远都是今天的陛下,永远都不要打破尊智为上的信仰,那万千学子与黎民百姓就都有了希望,大汉自然蒸蒸日上。 刚刚想通这一点的时候,他也曾委屈过,也曾不甘过,为何尊智为上,就不能是尊儒为上呢?儒家都已经得陛下如此赏识,为何他要跟其他学家并为工具呢? 但是如今在公孙弘碑前好一通数落他连个接班人都没抬上去之后,他却突然明白一个道理,工具怎么了?即使他视作信仰的儒家学说在陛下手中是工具,他也甘之如饴!因为即使他公孙弘看不到了,他董仲舒也看不到了,但未来总有一天,儒家这个工具会深入人心,成为从王权中剥离不开的工具!成为治千百安平之世的利器! 马车后面传来闷闷的咳嗽声,梦知本想回车查看,但见董仲舒垂垂老矣,满目萧索,作揖欲辞,突然就有些忍不住,上前朗声道:“董国相留步,今日妾身本应只尽转达之责,可是…若是夫君在,定然也有许多话要立时回给您。今日无缘相见,妾身就代替夫君说两句。” 董仲舒有些惊讶,依然行礼道:“夫人请说。” “秦之盛,秦之衰都因严苛刑罚而起,法若存,必辅德政民心,德借法之刀剑,法借德之仁心,没有德的外衣,仁的心脏,那么法被自上而下贯彻的时候,也就是法被大家抛弃的时候了。儒家如今虽然被尊,可是谁能料到之后百年又是何种状况呢?” 梦知抿抿嘴,字字铿锵继续道:“所以可见一家学说并不完备,这天下,该是多家相辅,才能长治久安!对天人所感的提议,董国相不必惆怅后悔,儒家做得不好的,自然有其他学说去补,毕竟这天下学问也不独是儒家一人撑着,出了问题也不该只问责一人。董国相桃李满天下,只盼将来若是再教习弟子,可否不再局限独尊一家之言,徒增几派学术之间的无益争论。” “……” 董仲舒愣了许久,反复品嚼那句——‘儒家做得不好的,自然有其他学说去补,毕竟这天下学问也不独是儒家一人撑着,出了问题也不该只问责一人!’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66 首页 上一页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