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就在卧房里头的榻上。 她鬓边早已生了华发,身形枯槁, 面儿上苍白憔悴且又毫无表情,俨然早已被病痛折磨空了精气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不过她眉眼低垂,神情温和,饶是病至如此,却也是副美人骨,不难看出昔日的无限风华。 她要强地撑着精神坐起身,拿起她绣了一半的绣箩穿起针线。 下人们里里外外围了三圈,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出言制止,只能想木偶泥塑似的默默站着。 谢安朔见状,几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招了招手,令下人们悉数退去。 他坐在榻边掖了掖被子:“娘,你身子还没好,不要再绣了。” “不行。”谢夫人强撑着从嘴边挤出几个字,“来不及了。” 她的声音实在很轻,轻到仿佛只是一阵吐息擦过了她的唇尖。但仅仅只是这样几个字,也令她漾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咳得眉头紧蹙,俨然是痛苦不堪。 谢云笈也连忙走到榻边,替谢夫人顺了顺气。 “母亲,这屋子里头暗,这么绣下去仔细伤眼。”谢云笈忙端来下人递上的参汤,又替谢夫人接过手中的针线,“先喝一盏汤吧,我来替您绣。” “如今离中元还有些时日,母亲身子不大好,不必着急,更不必这样夜以继日的地赶。” 谢夫人滞了滞,这才止了咳,缓缓抬起眼来,也不知是从哪多出许多的劲,便一叠声地自言自语:“我如今看不清了,绣得慢,总要早些绣才行。兰序只穿得惯我做的衣裳,旁的衣裳针脚粗,她穿着难受。” “我早些做好今年的新衣服,兰序见到了,心里定然高兴……” 说着说着,她的眼前便又变得越发朦胧。 “兰序要是还在……” “我的兰序要是还在,如今都该嫁人了吧?” 谢夫人的声音越发哽咽,终于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这么多年了,我每每梦见兰序,她都从来不肯回头看看我,定然是心里不肯原谅我了。” “都怪我,我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都怪我,她还那么小……” 眼泪顿时顺着她的脸颊涌溢而下,谢夫人啜泣不止,再难说出半个字。 谢云笈连忙替谢夫人拭掉眼泪。 “母亲莫要再落泪,兄长说过兰序妹妹自幼早慧,她定然明白父亲母亲的苦处,绝不会责怪父亲和母亲的。” “若是兰序妹妹在天有灵,定不会想令母亲为她如此忧心,更不会想母亲耽搁了自己的身子。” 谢安朔也温声劝慰说:“娘放心,今年中元的东西也定能早早就准备好。” “给兰序的悼词我这个月就去写,香案上的虎眼窝丝糖从没有断过,月月都换新的,至于纸钱和金宝也和往年一样备了满满一车。” “今年捐进智妙寺的香火足有八百两,智妙寺的师父们愿来府上替咱们谢家诵三日经,虽不能用兰序的名义,但兰序定能受用得到。” 这么多年来,每临年关中元,谢府都要做无数法事,烧掉数不尽的纸钱,为死去的女儿超度亡魂,也为平息生者的愧疚。 然而因着云笈这个养女的缘故,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做得正大光明。亡女至今孤零零埋在城郊的野地,就连祭拜亡女的香案也不能树起“谢兰序”的牌位。 谢夫人无论如何也走不出丧女之痛,每到阖家团聚的节日,谢夫人对女儿的思念就会如潮水一般,将她裹挟进数不尽的噩梦之中。 正因如此,谢夫人的身子每况愈下,眼睛也哭得看不清了。 自端午后,谢夫人连床也下不来了,就连太医院的人来瞧,也说谢夫人这么下去怕是熬不过今朝的年关了。 谢夫人摇摇头,又哽咽起来:“不顶用了。” “兰序,娘错了,娘对不住你……” “雅筠,好了。”谢知行匆匆赶进屋子,连上朝的圆领补服都顾不上换,就忙将谢夫人抱进怀里,“好了,这怎么会是你的错?” “兰序若是在天有灵,也是该怪我这个爹,是我没本事,是我护不住她,她怎么能怪最心疼她的娘呢?” 谢夫人的泪水顿时滴落在谢知行的衣领上:“我昨晚梦到兰序了,我的囡囡病得不省人事,嘴里还喊‘娘’呢。” “从前都是我照顾兰序,兰序走得时候,可我都不在她身边。当初我若是留在京城就好了,兰序……我的兰序……” “老爷,让我去陪兰序吧……” 谢知行耐着性子拍了拍谢夫人的背:“不会的,兰序不会怪你的。” “咱们兰序生得是急病,走得定不会难过。咱们同兰序的缘分浅,那样好的孩子,留在咱们家成日被病折磨着,才真是可怜。” “她往后就算托生去个寻常人家,只要平平安安,也胜过在咱们家受那许多的活罪,你说对不对?” 谢夫人听过这一席话,情绪才终于算是稳定了一些。 谢知行见夫人止了哭,这才替她挽了挽碎发:“雅筠,你要是再有个好歹,咱们谢家就真的要散了。你瞧瞧,安朔和云笈两个孩子都吓坏了。” “听话,睡了这么久,用些东西垫一垫,就算是为了这两个孩子,你得疼惜自己,得好好调养身子。” 谢夫人眯了眯眼,望着谢安朔眼下那熬了整宿生出的乌青,眼中终于重新漾过一抹心疼。 她想伸手摸一摸自己的儿子,可方才的哭泣耗去了太多力气,谢夫人现下连抬手也十足费力。 谢云笈见状,连忙牵住谢夫人的手。 “母亲,我这里正好有些薄荷松仁糕来,我瞧着这糕点清淡不腻,不难克化,母亲太久没有吃东西了,用一些尝一尝吧?” 她说着,便让盼星打开了点心匣子。 白生生的糕点如同一方方白玉似的整齐排列在匣子里头,才一揭开盖子,一阵米香便自匣子中氤氲而来。 米糕不难做,店铺中往往是将澄米和大米磨成粉,再加上各种馅料蒸制而成。这点心吃起来软糯可口,滋味清甜。 芫娘这点心与众不同的地方正在于她的馅料。 用新摘的薄荷叶熬了薄荷浆,再另加新鲜的碎薄荷叶进入,便成了口感丰富的薄荷酱。 为免得薄荷酱滋味寡淡,芫娘还特地将松仁研碎掺进馅料之中,便使得这馅料多出了一重果仁的香气。 如今暑气炎炎,虽有冰饮子可以用,但贪凉终究伤胃,不比这薄荷有几分独到的清凉。 谢夫人慢慢用完一块糕点,也不知是怎么,精神顿时好了些,便在谢云笈的规劝下又用了一块。 谢知行见谢夫人用了整整两块,不由得对这点心生出几分兴趣,便也从匣中挟出一块尝了尝。 这点心松软清甜,轻轻一咬,薄荷叶和薄荷酱同时涌上舌尖,一瞬间便好似一阵清风卷过了唇齿。薄荷和松仁裹挟着软糯的米糕,米香的醇厚和薄荷的清凉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云笈,这是哪里买来的点心?”谢知行沉声问。 “是南城凤翔楼的姜掌灶方才送来的。”谢云笈解释,“我被困在智妙寺的那天,也多亏了这位小娘子照顾。” “她年纪虽小,做出来的东西却不俗。” “这掌灶还是位姑娘?”谢知行眼中漾过一抹诧异,随即又点点头,“那真是不容易。” “是,姜小娘子手艺的确很好。”谢云笈点点头,“母亲用得下就最好了。” “父亲不必担忧,母亲肯用东西就是个好的征兆,日后定会一点一点好转的。” 谢知行轻叹一口气,伸手捏了捏自己酸涩的睛明穴。 “你母亲从前最爱吃糕点,只是自西南回京后,她便甚少再吃这些甜东西了。” “如今难得有你母亲吃得惯的东西,得空就请那姜掌灶来府上侍奉两回,不要吝啬赏子。” “只要你母亲开心,便什么都值得。”
第43章 芫娘虽在香凇山染了风寒, 但得了陆怀熠照顾,一早便转醒过来,病更是好了大半。 她拿着陆怀熠转交给她的牛皮纸小手扎坐在窗前,神思却游离在牛皮扎子以外, 早不知飘去了哪里。 前些日她病得迷迷糊糊, 依稀记得陆怀熠抱着她, 一勺一勺喂汤给她喝,还时不时仔细替她擦嘴角流出来的汤药。 他怀里暖和得很, 只靠着就让她觉得安稳。他们离得好近,近到他好似是贴在她的背上。 芫娘现下想起那场景, 心里还免不得“砰砰”直跳。 可那万一是她的梦可该怎么办呢? 芫娘面儿上一烫, 明知周围没有人,却还是有些害羞地捂了捂脸。 她忙不迭将目光都集中在手里的牛皮纸手札上, 试图再翻几页,以便于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都转移走。 然而先前不看是不知道,如今一翻, 芫娘便一下子惊住了。 老孙的牛皮纸手札上记得满满当当,字迹又细又密, 里头有的是她没见过的菜名和做法。 芫娘一下就被吸引走了视线, 抱着牛皮纸手札翻过了一页又一页。手札不大,却有厚厚一沓, 上面记过的菜少说也有一百多道,多数是山珍海味和宴席用的大菜。 她见过的没见过的食材都在扎子上, 连同各种珍贵食材的处理方法也记得一清二楚,令人不禁看得叹为观止。 芫娘怎么也不曾想到, 老孙会有这样的宝贝,更想不到真人不露相的老孙会把这手札交到她的手里。 芫娘免不得对这手札爱不释手, 每日只要得了空闲,便会将身上的手札拿出来仔细研读。 哪怕是入了夜,芫娘也从不懈怠。 她点着蜡烛仔细翻阅手札,抬头望见天色已暗,这才后知后觉地起身,打算去关上后院的大门。 谁料才往街巷中一瞧,就望见陆怀熠正行色匆匆地走在巷子里头,俨然是在躲什么人。 芫娘知道锦衣卫近些日子都在附近办差,更知那些凶神恶煞之辈绝不好对付。 芫娘稍加思忖,忙不迭将陆怀熠一把拽进凤翔楼的后院。 “六爷,快进来。” “你怎么还没睡?”陆怀熠似也是有些诧异,见到是芫娘才松下一口气,“不必管我……”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来。 先前伤过陆巡的紫衫人就站在门前,他二话不说径直抽出刀来。 紫衫人锐利的目光顿时望向芫娘,似乎恨不能在芫娘身上刮下一层皮肉。 怪他上回草率,竟果真被这两个人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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