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朔听着徐瑞家的字字句句,面上的神情似乎并无变化,可实际上却早已经牙关紧扣,目光中淬满了恨。 兰序自幼被家中视若珍宝,更因为她胎中弱症病不离身的缘故,父母总觉得亏欠良多,从来舍不得兰序吃半点苦。 可谢家一朝落势,被他们捧着呵护着,好不容易才长到五岁的兰序就被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虐待到尸骨无存。 他怕兰序死了也不能回到他们身边来,飘荡在世上做没有香火供奉的孤魂野鬼。 可他更怕兰序还活着,那些青楼妓馆中对付女子的手段他不是没有耳闻,兰序若是被卖进这种地方,那才真真是生不如死。 “我妹妹那年还不到五岁。” “你们口口声声叫着表小姐,却给她喂安神药,还不找郎中替她医病?” 徐瑞家的满脸是土,早已吓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表少爷,这全都是吴管家叫我们做的,我也是没办法呀。” “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了,您就放过我吧。” 谢安朔冷眼望着,一时不置可否。 谢家分明已经回到京城,东山再起有十年了,可这十多年兰序过得是什么日子,他没办法再往下想一星半点…… 谢安朔一窒,顿觉心下只觉得有一把钝刀子在使劲割,一下连着一下,直剌得他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他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着声薄唇翕张:“你们找的那个人牙子叫什么?” “赵,是姓赵的。”徐瑞家的好似竹筒倒豆子,只恨自己没能张三张嘴把自己知道的全都交待出来,“对了,吴管家叫他赵秃子。” “他如今还在顺天,表少爷要找,就肯定能找到。” — 夜幕缓缓降临,谢府中却是一团忙乱。 谢知行在衙门里头忙了一整天,却还是连补服都顾不上换,急着寻家丁去找谢安朔的下落:“再去寻。” 未几,回家报信的下人姗姗来迟:“老爷,公子黄昏就出了京。” “公子午后去起了香淞山的那座坟,里头……里头是空的……兰序小姐当年没死,是叫人牙子卖到香海去了。” 谢知行眉头一皱,一巴掌沉沉落在桌上,作势便要大步流星地往外头去:“胡闹,这么大的事,他怎么敢自作主张?” “来人,给我到香海去,绑也要把他绑回来,给我找粗荆条来,狠狠地抽他。” 谢云笈连忙牵住父亲的袖子:“父亲息怒。” “若是兰序妹妹尚在人世,父亲难道不想找到兰序妹妹吗?” 谢知行一僵,生生顿在原地,眼中不由得失神。 “是我这做父亲的对不住兰序,可造化弄人,你入谢家十余载,外人都当你是我谢知行的女儿,你方能平平安安长到今天。望凝不与家中商议便贸然去找,怎能不惹人怀疑?” 谢云笈闻声劝道:“父亲,我本是该随着贺家一同湮灭的罪臣女,是得了您和母亲的庇护,又侥幸占了兰序妹妹的身份才有今日。” “这天佑之幸已是常人求不得的福气,母亲为着兰序妹妹卧病多年,若是因着我再令兰序妹妹流离失所,使母亲受痛苦折磨,云笈无地自容,情愿自去。” 谢知行望着谢云笈坚定的目光,不由得失了失神。 人人都说云笈侍奉父母乖顺温和,多年来她也的确如此,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顶撞。 谢知行长长叹了一口气:“孩子,不是我不叫他去找兰序,更不是我不想替贺家雪冤,可朝堂中的关系盘根错节,这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谢家虽回了京城,但圣意难测,咱们这些年哪一日过得不是如履薄冰?” “谢家受大恩于你祖父、父亲,如今兆奉陈案不翻,他们含冤九泉,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贺家的最后一点血脉断在我手里。” “咱们若是不能一击必杀,那便只有蛰伏。就算去找兰序,也要慎之又慎,你兄长年轻气盛,若不狠狠敲打让他有个忌惮,往后不止危及你的性命,只怕连他自己都难保。” 谢云笈闻言,即刻扶谢知行坐下身。 “父亲,我知道您心下思念兰序妹妹,只是时局所迫不得不做取舍。可兄长行事利落,心有分寸,他深忧您之所忧,绝不会不顾谢家惹出事端的。” 谢知行眯了眯眼,神思忽然一顿:“深忧我之所忧,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瞳孔一缩,诧异地望着谢云笈:“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果真敢查兆奉陈案?你早就知道?” “我……”谢云笈蹙了蹙眉头,没料想父亲一眼便能看穿,她踯躅片刻,终究还是垂下眼帘,撩起裙摆跪在谢知行面前,恳切的言辞不容半分动摇,“是,云笈早就知道兄长在做什么。” “父亲若说兄长该罚,那云笈更有包庇之过。” “诸事皆因云笈而起,想为兰序妹妹正名绝非兄长之错。求父亲责罚云笈,允兄长探究陈案,去香海找兰序妹妹的下落。” — 北城。 荟贤楼。 雅间里的山珍海味早已摆放妥帖,上位却只坐着一个人。 他上了年纪,眉眼身形之间都带着养尊处优的富贵气。他身上穿的虽只一件素色道袍,但若是凑近了瞧,仍能从这道袍上瞧见密密匝匝的暗纹,俨然价值不菲。 当朝文渊阁大学士周悯同明面上低调,实质上却恨不能享尽极致的奢华。 片刻功夫,吴管家匆匆进了门。 吴管家低眉含目,不敢有半分越矩:“老爷,良宝客栈不顶用了……” “他们杀陆家人失了手,反被在锦衣卫任职的英国公世子陆怀熠揪了出来。如今看来,只怕先前胡三也是折在陆怀熠的手上。” 周悯同面无表情的拿颗葡萄吃:“那游手好闲的英国公世子?如今也有了这能耐?” “罢了,事已至此,你去叫苟七这些时日也收敛收敛,免得出差池,五皇子怪罪下来。” 吴管家皱起眉头:“可咱们这财路断了两条,往后……” 周悯同冷声道:“叫苟七收敛,又没叫他不干活。他不比胡三和良宝客栈,他是五皇子的人,若是撂挑子,别说你我,五皇子便先要跳脚了。” “至于咱们,缓上个把月,拿钱换个安稳,也碍不了事。英国公府,顶个恩封没有半分实权的纸老虎,也敢来招惹朝堂之事?他们既然要生不痛快,便也怪不得我还手。” “是,老爷放心。”吴管家点下头,拂了拂额角的冷汗,又悻悻道:“还有胡三说的那只玉环,已经找到了,表小姐还尚在人世。” 周悯同顿了顿,审视的目光顿时洒向吴管家:“尚在人世?当年是谁说她病得一步三喘,定然是没命活了?” 吴管家连忙“扑通”一声跪下道:“老爷息怒。” “这事我本要寻赵秃子说个清楚,可赵秃子偏没了踪迹,请老爷再允几日工夫。” “她在哪?”周悯同厉声责问。 吴管家从善如流地应声:“先前在凤翔楼做掌灶,如今已经去荷花市场自立了门户。” “掌灶?”周悯同冷笑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周家熬了三代才终于从庖厨入得官场,做掌灶,她倒真有我们周家那没出息的血脉。” 周悯同起身拍了拍吴管家的脑袋,沉声道:“罢了,你在谢家发现之前找到她就好。我再给你个机会,动脑子去把事情给我办干净,绝不能让谢家人发现她。” “不然,我就叫人办干净你。”
第51章 临到酒楼开张, 芫娘着实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准备前堂的布置,还要清点后厨的食材。 等到描好“积香居”的招牌挂门脸,再拿红绡子盖好那阵,天色都已经擦黑了。 芫娘见一切准备妥当, 与红芍她们仔细嘱咐几句, 方回到后院里头去找师父。 明日要开张, 必然会忙到不可开交。她又得里外应酬,伙房里头怕是只有师父一个人忙活, 想来活计是难做的。 忙则生乱,更容易出差错。若跟师父商量好, 将能提前准备的东西都搁在今晚料理妥当, 明日必然就能轻松许多。 思及此处,芫娘伸手叩响了老孙的门:“师父。” 老孙开门迎了她进去, 却未曾急着说话,只示意芫娘先坐下。 芫娘从善如流落了座,便见老孙点了三根香, 朝着窗外拜了拜。 红芍和丹桂午后给老孙梳了头,如今老孙看起来着实精神, 半点也不似那个曾经在凤翔楼中成日烂醉如泥的混子。 他将三根香插进香炉, 才慢吞吞跟芫娘解释道:“咱们这馆子快能开了,我叫兴儿跟他娘也高兴高兴。” “怎么, 这么晚还来,是怕明日出个什么差错?” 芫娘一愣, 骤然失笑:“师父你学算命了?连这都知道?” 老孙坐下身,给芫娘斟一杯茶:“我虽然是个老头子, 你可不要随随便便就小瞧我呀。” “当年在宫里头,我一个人可是掌三个灶也能忙得过来的。” 芫娘抿了抿唇角的笑意:“师父自然老当益壮, 只是咱们今晚准备些东西也没错。” “我最近才新学了个词叫‘未雨绸缪’,咱们如今未雨绸缪,至少明天师父和我都能松快些。” “更何况先前招人就已经遇见了麻烦,往后凤翔楼怕是更想找我们的差错,这馆子还得指着师父。” 老孙哈哈大笑:“难为你还想到这一层,放心,既然出来了,岂能怕凤翔楼的一群鼠辈?能准备的我早就准备好了。” “开店做宴的,不提前上手,那不是乱了套了?” 芫娘点点头,将茶水一饮而尽:“这就是了,师父想的确实比我周到许多。” “那师父就早些歇息,我先下去了。” “诶,你等等。”老孙叫住芫娘的步子,转而从柜子里头掏出个匣子搁在了桌上,另又拿了一盘点心。 “你先前叫着说要藤萝饼,横竖这几日闲着,我就做了做,这该跟当年宫里头的没太大区别。” 芫娘眼前一亮,视线顿时朝着那点心盘子打量过去。 焦黄的酥皮层层叠叠,掰开来便会露出里头的紫色馅料。 如今并非藤萝花季,弄来做馅料的藤萝大抵是干花,香气比鲜花更加馥郁,咬一口酥松绵软,淡甜清香。 “我不做白案,也记不清几挑子猪油,就随手放了。”老孙也拿起点心掰一块尝了尝,“还不赖,还算润,不算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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