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 那斗柜上的牌位,正是宋长庚与裴素枝,宋长庚的牌位上又多出一列北朔文字,形如游龙,翻译成汉话应是:万俟长庚灵位。 宋长庚虽是北朔人,却由汉人抚养长大,养父姓宋,养父母死后,宋长庚独自四处飘零,辗转拜师雾山裴掌门,后与裴素枝喜结连理,一同助萧复复国,于元徽元年的春天死在了寒沙川。 那是元徽十五年,萧翊不知在何处,她孤立无援,丝毫不曾反抗地服下了化骨之药,昏迷七日。苏醒之时,萧复与萧玉华正在争吵,无暇顾及她这个气若游丝的废人,她刚经历了身体上的至极创伤,很快内心又遭受到重击。 彼时元曦已死,萧恪、萧旭年幼,皆非大才,萧玉华提议立萧翊为太子,劝说萧复悉心教导,必能振兴大誉。 萧复克制着声音低吼,虽未说缘由,只打定主意不肯让萧翊继承皇位,直到气急才脱口而出,称萧翊乃“胡人血脉”。 此言倒是蹊跷,誉朝素来以父为族,宫中始终有猜测萧翊生母的流言蜚语,也不过暗讽其母身份低微,绝无一人敢说萧翊非皇室血统。既称萧翊为胡人血脉,那么,他的父亲才应该是北朔人。 直到萧玉华说到了两个人的名字,素枝,和长庚。 如今,萧玉华娓娓道来,与其让萧清规胡乱误解,不如她来亲自将往事复原。 “哀家原本……并不姓萧,不论你们如何看待你们的父皇,可他绝非是个薄幸之人,我不过是个寻常江湖布衣,只因在他复国之时便跟了他,甚至多年无所出,他复国后,还是力排众议立我为后,并为我伪造了个前誉宗室的身份,改为萧姓,数十年来,我与他相敬如宾,唯独争执那么一次,竟叫你听见,实乃天意。” 萧清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这倒是她所不知的,她终于抬起了头,看向萧玉华。 萧玉华却不看她,似是愧于与她对视,幽幽望着那双亡魂的牌位,满心愧怍。 “我本姓裴,裴玉华。玉树琼枝,月素星华。素枝出生那年,师父将我这个弃婴带回雾山,师娘早亡,我与素枝自小感情便好,也算相依为命,犹如亲生姊妹。后来,长庚师兄上山拜师,素枝与长庚朝夕相处,渐生情愫,我自是为他们欢喜的。没过多久,辕哥正苦于复国无望,辗转游至雾山,濯湖畔,离亭中,我们师兄妹三人下山游玩,遇上了他。” 萧复本名萧辕,因以复国为终身之愿,故而改名为萧复,私底下萧玉华一直称他为辕哥,萧清规是知道的。 回忆那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萧玉华的眼中闪过痛楚,艰难地继续说道:“你父皇他当时并不知道素枝与长庚有情,一开始他大抵还对长庚心存芥蒂。长庚虽说着流利的汉话,行为举止全无北朔风气,其实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汉人,可惜那副容貌……翊儿长得更像他娘,却也能让人一眼看出有胡人血统,遑论长庚父母皆是北朔人了。” 萧复起初爱上的是裴素枝,并非她裴玉华。 这其中的恩恩怨怨,萧玉华至今仍然难以启齿,她爱上了萧复,并设计了他。 总之结果算是好的,他们四人同时在雾山大婚,萧复和宋长庚成为了连襟,关系愈发亲厚,并且同图复国大业,拿下第一场胜战的时候,她至今仍记得他们那时有多开心,彻夜饮酒,大醉一场,谁不曾年少气盛过? “可我爱上的男子,终究是要做帝王的人。那个注定称孤道寡的皇位,让他做了很多不得已的事情……” “便是将手足兄弟和曾经倾慕过的女人逼死到绝境么?你又何尝不是帮凶?”萧清规冷声质问道。 萧玉华泪湿眼眶,捂著作痛的胸口,低咳了数声,她是真的病了,也老了,并非全然是推脱她的相看礼的借口。 “我阻止过他,可我终究是个女人,朝政军务我如何能够做主?即便是如今的你,你能阻止一个帝王收起他的杀机么?” 那即将要传世千年的史书上写,宋长庚、裴素枝率军出兵北朔,不敌北朔铁骑,战死,陆启林驰援不及,也于三日后战死。可宋长庚一个北朔人如何肯攻打自己的故土? “当年那场战事到底发生了什么?父皇是否与郑光辅合谋?” 自那以后,郑光辅愈发受萧复的器重,一路官升至宰相,世人不知内情,可萧清规既已知晓,自然不难怀疑到郑光辅头上。 “那时他们夫妻俩刚打了一场胜仗,收复江州,因素枝早产,于牙帐中生下翊儿,身子虚弱,不便舟车劳顿,长庚便请命延迟回朝。你父皇到底不肯全然相信他一个北朔人,疑窦愈盛,恐他有反心。素枝与长庚凯旋途中,辕哥一旨调令,命他们夫妇二人前往寒沙川戍边,并非攻打北朔。那时的寒沙川实在是穷苦,饶是素枝百般不舍,还是托亲信将孩子带回永安,交给我暂代抚养,后来,后来……” 萧清规很想追问萧玉华后来发生了什么,可即便萧玉华不说,她大抵也猜到了。 “郑光辅也是个多疑之人,为在御前邀宠,迫不及待地想将长庚置于死地,陆启林是他的妻弟,他信得过,便派陆启林出兵北朔,大军在寒沙川扎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素枝和长庚逼死。他们和一起从雾山出来的亲信一路被逼到九岭,九岭有一座最为陡峭的悬崖,陆启林率了三万大军先行,合攻他们不到百人,将他们悉数杀尽,尸身都未带回。陆启林也因兵寡力弱,不敌北朔,全军覆没。” 那是萧复复国以来经历过的最惨烈的一仗,即便这场失败由他一手促成。如今他早已与那数万英魂相聚于黄泉,不知是否有人会问,他可后悔?他又是否知错? 萧清规恨透了他,旋即不禁生出疑惑:“他既从未信过宋长庚,又为何肯收养……” 话音骤止,她有些说不下去。 “或许是愧疚。我也舍命相护,一口咬定翊儿就是我亲生的孩子,除非我死,否则断不会眼看着他行灭口之事,我也是会些功夫的。你父皇为翊儿取名为翊,便是下定了决心,不可能将萧家的江山交付给他,我全然理解,只希望他能做个逍遥的王爷,他少时也是极胡闹的,后来大抵是为了凉秋宫中的你,他主动请命前往江州,一切就都变了。” 萧玉华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苦涩,陷在回忆中喃喃自语:“翊儿真的很像素枝,我想,辕哥大抵也不忍下手罢。” 萧清规本以为往事就说到这里为止,萧玉华却仍在回忆:“素枝爱穿青衣,袍子上用银线绣着成片的芙蕖,我始终记得在雾山最后的时光,春日多雨,她常在檐下练习刀法,梳堕马髻,钗环发出叮当碎玉声,长刀锋利,可斩断雨幕,而我通过雨幕看见她的笑颜,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若是能永远停在那一刹,该有多好。宫中皆知我不喜青绿之色,可我只是没见过再比她适合穿青衣的人,我每每看到青色的东西,哪怕是湖中的荷叶,都不免想起她,随后陷入无尽的哀思……” 萧清规蓦然间觉得萧玉华的样子很可怜,她对这个母亲初次有了怜惜之情,可也不过是片刻,做不得数。 萧玉华掏出帕子擦拭干净泪水,似乎就此将前尘往事清扫干净,调转了话头:“今日是你的相看礼,哀家并非无故缺席。当日因心疼旭儿,下意识觉得你欺辱了他,故而偏帮。事后哀家左思右想,这桩婚事终是不妥,如此继续拖延下去,哀家再亲自出面拆婚,也算随了你的心思,你觉得如何?” 她还是太年少了些,不比萧玉华饱经世事,顷刻间便能从回忆中抽身,面不改色地与她谈论另一桩事。 萧清规沉吟片刻才讥嘲答道:“我的心思?母后果然从未懂过儿臣。儿臣今日既去了相看礼,便已决意将这桩婚事做实,这才是我的心思。” 萧玉华不免怔愣,思绪飞转着尽力理解,终还是不解:“哀家这三十年来在宫中韬光养晦,即便郑妃最为受宠之时,哀家也不争不抢,从不与她斗,可哀家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你可还记得哀家派给你的那位祝嬷嬷?” 萧清规心头一紧,强作镇定道:“母后有话不妨直说。” “那年翊儿及冠,你十七岁,你们成日里凑在一处,互相扶持,互相依傍,便以为羽翼丰满,可与世俗为敌。可你们那时还是太弱小了,做事总会露些马脚,祝嬷嬷说,亲眼看到你们俩厮混,翊儿……”萧玉华骤然顿住,眼神闪过一丝尖锐,回避了事实,“你那时既已知道他非你亲兄,怕是早有男女之情,哀家后来想过,你若对翊儿当真有情,而非一时新鲜,哀家未尝不愿把你许配给他,不过要费些麻烦……”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萧清规失控地嘶吼道,心头收紧着发出刺痛,呼吸也开始变得艰难,可她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时机,逆着这副不争气的身躯也要发出质问,“父皇斩钉截铁地说兄长是他亲子的时候,你在哪儿?二十多年过去,这些往事你又为何对兄长只字不提,你难道忘记了吗?你不敢说罢了!” 萧玉华捏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在肉里,又接连咳了数声,平复后才接道:“少时我与素枝一起读经,尤喜欢其中一句,“内外明彻,净无瑕秽”,我们约定将来若恰好生得一男一女,男孩取名为明彻,女孩取名为无瑕,指腹为婚,你们本该是一对的……” “你别说了。”萧清规冷眼看着她,恨意深重,内心翻涌。 萧玉华继续说道:“哀家亏欠翊儿的,至死怕是也弥补不够了,哀家看得出来,翊儿对你颇不寻常,若说这世间他唯一在乎的人是你也不为过,若能全了你们这桩姻缘,也算……” 泪水不争气地下落,萧清规忽然跌到萧玉华面前,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满眼痛苦地望着她:“我当真是你的亲女儿么?你可曾问过我的意愿?凉秋十四载,多少次我想念着母后的怀抱,如今你告诉我,我不过是可以帮你继续赎罪的棋子。假使你给过我一丝一毫母亲的关爱,我又何以至于爱上自己的兄长?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是处在痛苦与煎熬之中,你告诉我,对你来说,我到底是什么?兄长和阿旭都是你的亲儿子,我又是什么?外人么?还是你的翊儿倾慕的女娘,你恰巧也觉得尚可……” “清规!”萧玉华叹息着叫她的名字,而非景初,“你自然是我的女儿,母后同样亏欠着你,母后总要有去见你父皇的那天,到时翊儿与你相伴一生,哀家也能在泉下安心……” 她像是不过短暂地暴露了对母亲的渴求,在萧玉华弯腰将她揽入怀中的瞬间用力推开,她明明跪在萧玉华面前,位置极低,语气却变得愈发强硬高傲。 “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早在我知晓他并非我亲兄,而我的父皇则是逼死他亲生父母的凶手,我就已经下了决定,我萧清规要与他萧翊做一辈子的亲兄妹。为此我筹谋了多少年,付出多少心血,你从来不知道。我与冯玄度必会成婚,而他也会娶妻、纳妾,我会为他精挑细选合意的娘子,而您,您也要长命百岁,看着我与他各自生儿育女,在您面前承欢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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