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旭气得怒斥沈院判,声音传至床榻,萧清规听出是萧旭,攥住寿眉的手发出虚弱的呼唤:“让他过来,过来……” 寿眉不放心离开萧清规身边,给一旁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便去请萧旭,萧旭没等靠近床榻,刚露出个身影,便听到萧清规撕心裂肺地吼叫:“出去!你给我滚!不想见到你……” 她情绪激动,又呕出口血来,溅脏床榻,萧旭一时也有些愣住,红着双眸立在那儿,缓缓向后退,饶是寿眉也要将礼数全部抛却,唉声求着:“陛下!您就先出去罢!莫再惹长公主生气了……” “好,朕走,朕这便走。” 萧旭匆匆离去,走到院中猛然停住脚步,原地踱了个来回,旋即命令孙盛:“速去天师监传云裳过来。” 太医纷纷被赶了出去,寝殿内刚恢复安静不久,萧清规咳喘渐缓,寿眉还当是总算从鬼门关迈回了脚,不断为她抚背顺气,萧清规则撑臂伏在床沿,感知那蔓延全身的疼痛折磨,殿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她并未抬头,寿眉则闻声望了过去。 率先出现在视野中的,是盘绕着螭龙的错金法杖,掷地之声似是要将嘉宁宫的地砖穿透,墨蓝色的衣袍缀满叮当作响的南珠,来人的步履缓慢,仿佛凌迟,身形略微有些佝偻,满鬓银丝,头顶螭龙纹金冕,遍布褶皱的面庞却挂着一双分外矍铄的眼,合宫在那一瞬变得肃穆。 萧清规只消听到那南珠欢快又诡谲的声音便知道来人是谁,全然不必扭头去看,那是让她作呕生厌的旋律,也是让她作呕生厌的贺兰世镜。 贺兰云裳跟在其身后侧方,虚虚扶着贺兰世镜并未持杖的左手,一齐向床榻上的萧清规逼近。 萧清规顿时连咳喘声都不敢发出,咬牙隐忍,出于对贺兰世镜的畏惧与逃避,也不愿让贺兰世镜觉得她命不久矣,可随意当做砧板上的鱼肉处理。 贺兰世镜的喉咙患有旧疾,声音雌雄莫辨,嘶哑难听:“景初长公主,别来无恙。” 萧清规强扯起嘴角发出讥笑,始终不愿抬头目视她,半天也不肯接话,局势似在无声僵持。 贺兰世镜显然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更是丝毫不为她的怠慢恼火,悠然从袖中掏出瓷瓶,倒了一粒漆黑的药丸,递向贺兰云裳:“给她服下。” 萧清规和寿眉不知那是何物,贺兰云裳却再清楚不过,接到手中眼神游移,奈何师命难违,极不情愿地向萧清规靠近。萧清规便什么都懂了,挣扎着躲开贺兰云裳,寿眉旋即明白过来,以身挡在萧清规面前,语气恳求地问贺兰云裳:“云裳姑娘,这是何物?!” 碍于贺兰世镜就在身后,贺兰云裳岂敢与她解释,摇头推开寿眉:“莫要不自量力。” 寿眉断然不肯退步,紧接着寝殿内便涌入了数名天师监戍卫,两个上前将寿眉拖走,死死把她按跪在地,寿眉大叫:“你们放肆!这可是嘉宁宫!” 贺兰世镜岂会被她一个宫婢吓住,提起法杖钝击寿眉的腹部,寿眉登时疼得直不起腰来,再也吼不出一句。 萧清规也已被按住,拖回床沿,贺兰云裳果断将那粒药丸塞进她的口中,逼她服下。戍卫这才退下,顺便拖走了碍事的寿眉。 房中只剩下萧清规、贺兰世镜、贺兰云裳三人,那颗药丸的效用发作极快,萧清规便觉整个人身处于混沌之中,像是飘了起来,又像堕入无尽的泥潭,总之彻底失去了反抗之力,半梦半醒。 贺兰云裳从腰间解下针袋,摊开捧在手中,贺兰世镜亲自上前施针,银针刺入萧清规的颅顶。她似是故意的,又像是因老眼昏花而拿捏不稳,青丝散乱,本就不易找准穴位,她频繁地刺偏,惹得萧清规痛苦蜷缩身躯,随时会因她的下一针而死去一般。 那并非凌迟,只是折磨。贺兰云裳眼中闪过不忍,终是没忍住出口阻止:“师父,不如由徒儿来施针……” 又是一针错过穴位刺下,贺兰世镜更像是随手丢下了针而已,随即起身给了贺兰云裳一巴掌,贺兰云裳的脸颊顿时浮起红肿的掌印,跪地求饶:“师父恕罪……” “你当我人在闭关,便不知你都做了什么?龙血丸你竟也敢私自研制,还用在她的身上,这天师监暂且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都是徒儿的错,徒儿再也不敢了。” 贺兰世镜与贺兰云裳走出寝殿之时,天已经亮了。 萧旭彻夜守在院中,见人出来才放下心,急忙问贺兰世镜:“天师,皇姐如何了?” 贺兰世镜不卑不亢地答道:“活着。经此一夜折磨,也算叫她长长记性,守好她一个公主的本分。皇帝也无需太宽纵她,她早已是个苟延残喘的废人,去留不过微臣一瞬之间,也省得她暗地里翻弄风云,彻底乱了我大誉的安宁!” 贺兰世镜转身离去,萧旭的眼中立刻闪过明晃晃的仇恨与杀机,直到看到贺兰云裳脸上的掌痕,怒火愈甚。 他险些上前去质问贺兰世镜,贺兰云裳连连摇头,跟着贺兰世镜身后走远。 她刚刚一直旁观贺兰世镜施针,不过是吊命之法,正如那颗送进萧清规口中的药丸,至少也能让人萎靡三日,提不起任何精力,萧清规的身子又早有亏损,大抵会昏睡不止,能否平安苏醒都无法保证。 而她遭受的那一巴掌,乃是因为她用在萧清规身上的分毫龙血丸药末,她早有心帮萧清规根除旧疾,受萧旭的意,本以为隐藏得极好,到底还是逃不过贺兰世镜法眼。 她岂会不知贺兰世镜的心思,萧清规是贺兰世镜谶言应验的最大杰作,只要拖着这副羸弱的身躯一日,世人便不会忘记贺兰世镜的神通,如此自然无需痊愈,日复一日地枯萎死掉最好。 思及此处,她扭头与身后渐远的萧旭对视一眼,一眼便交换了全部的念头。 萧清规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 其间她似乎短暂苏醒过几次,又像是在梦中,看到萧翊疏离的身影,话语仿佛天外来音,缥缈而空灵,伴着回响。 他说他做了二十九年的萧翊,不愿再继续了。 他说此去一别,若他得胜归来,必要风光迎娶她,让她做他的皇后。而若他败了,她依旧是誉朝尊贵的景初长公主,他说萧旭给她择的夫婿不错,要她与冯玄度好好过,必能举案齐眉…… 她也终于明白了萧翊口中的两日之期为何意。 太后驾崩治丧,萧旭下令辍朝七日,以示哀荣,朝臣轮换入扶灵宫哭临,每日两次。而两日之后,则开始复朝。 萧清规醒来之时,复朝已有两日。 寿眉一直茶饭不思地在床畔侍疾,萧清规睁开眼后猛然撑起身子,却觉脑袋有千金之重,拖累她整个人都跟着向下坠,幸而寿眉眼尖,挪过去揽住萧清规,语气欣喜:“长公主,您终于醒了。” 萧清规率先看到她苍白的面色,想起昏迷之前的混乱,强压住话茬先行关切她:“你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 “奴婢无碍,近几日担忧长公主罢了。” 她不愿说,萧清规便暂不去追问,悬心问道:“兄长呢?这几日可发生什么变故?” 寿眉瞬间变得缄默,犹想劝她休养,萧清规已急得落泪:“你快说,兄长如何了?” 寿眉长叹一声,简短答道,“王爷与陛下起了争执,御史联名参本,纷纷弹劾王爷,陛下动怒,当众呵斥,并下旨幽禁王爷于府邸,命王爷自省……” “兄长在府中?我这便出宫见他……” 萧清规爬下床去,却因浑身无力而倒在地上,寿眉忙想扶她回床歇息,无奈地唤“长公主”,随即发出一声长叹:“王爷已经离京了!” 她以萧翊的下落相挟,让萧清规不得不乖顺躺回床上,才娓娓道来。 复朝当日,御史台显然由萧旭授意,陈列萧翊数桩罪状。 半年来萧翊出征西、北两境,夺得一双辟寒犀,却并未申报朝廷,呈送陛下,而是私下纳为己用,此为罪一。 去年中秋长公主诞辰,萧翊擅自调遣玄甲军运万佛寺水月观音像入京,作为寿礼,此为罪二。 年初寒沙川之战,百姓尚为万俟格所俘,萧翊独自回京,擅离职守,事后隐瞒不报,此为罪三。 太后驾崩举国哀痛,萧翊在府中饮酒大醉,夜闯千秋寺,冒犯观音神像,又在次日无故缺席哭临,可谓狂悖,此为罪四。 除此之外,还有罪五,萧翊于嘉宁宫中衣衫不整,执剑惊扰圣驾,后于御街纵马,夜闯宫门而出…… 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更有落井下石之人借题发挥,意图重审郑光辅谋反案,含沙射影萧翊设计构陷。 萧翊始终安坐在朝堂之上,对此不发一言,甚至轻狂讥笑。 萧旭当即震怒,责令萧翊回府幽禁自省,萧翊却恍若未闻般,忽然请旨带兵前往寒沙川戍边。 早在萧翊班师回朝之际,萧旭便已增兵寒州,又何须他一个王爷前去戍边? 北地戍军在这时入殿禀告,像是与萧翊勾结好一般,称万俟格手下的三万将士散而复聚,叛出北朔,南下寒沙川作乱,侵扰寒州百姓,请陛下下旨派兵平乱,群臣顿起非议。 萧旭沉吟良久,决意派遣少将军魏路前往,魏路并非有意推诿,却也不得不言清境况,称其府兵棉衣储备不足,难以抵御北地气候。当初辰王早已为对抗北朔而操练兵将、囤积军备,眼下叛乱发生得突然,即便永安即将入夏,北地的冬季却十分漫长,魏路委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萧旭并未就此死心,试图从兵部抽调军资,卢敬远死后又逢国丧,兵部尚书一职尚且空缺,侍郎戴同舟上前禀告,称卢敬远通敌叛国,倒卖军备,兵部储备不足,无力周济。 萧旭几乎被逼入死路之际,范闳进言,附议萧翊,提及寒沙川之战,上万将士惨死于雪原,尸骨带回不足五成。如今大誉与北朔已重修旧好,萧翊出征一则平定叛乱,恢复寒州安宁,二则搜寻玄甲亡军尸身,还骨于故乡,以慰亲眷,百姓必定感念圣恩。 那一刻,萧旭坐在龙椅之上,俯瞰矮他一席安之若素的萧翊,他始终不曾多言,一副成竹在胸的镇定,让萧旭觉得分外可恨。 这一场复朝首日的博弈,他这个皇帝终究是棋差一着。 一日后,萧翊率先前往辰州调军,随即出发北上,再度赴往寒沙川。 眼下萧旭大抵在太极殿中惴惴不安,时时命北地探子入宫禀告,担心萧翊突然率兵折返,剑指宫城,将他这个皇帝拽下龙椅。 寿眉已复述得口干舌燥,歇下话茬,萧清规却感知到一股陌生的寒意席卷整个嘉宁宫,那是北朔的风雪,吹到了和暖的永安,而隆亨五年的春则变得格外漫长,好似要径直迈过炎热的夏,岁月斗转,六月飞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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