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已然确信,萧翊当真来过,来与她道别,这一别亦极有可能是永别。 那是他厌恶的北地,是她畏惧的北地,也是充斥帝王疑窦的北地,宋长庚与裴素枝埋骨的北地。那些旧人亡魂藏匿于暗室的滔天罪愆和愧怍,化成劈开山河的刀剑,他在沟壑的那头,她在这头,单凭一副槁木之躯,如何翻越。 萧清规忽然有些心如死灰之感,缓缓合上眼帘,无意求生,但愿速死。
第34章 北朔的风雪(2) 连日里送进去的药碗悉数被萧清规砸碎,她倒是如常起卧,偶尔坐在窗边的榻上一出神就是半日,寿眉递过的汤药便被她随手倒在盆景里,还能少碎一只碗。嘉宁宫中的盆景都是陆真颜亲手挑选的,他这个人的爱好皆极为雅致,不仅琴技上佳,还略通园艺,凡经他手修剪过的盆景,都自成一番方寸之境,适宜观赏。 萧清规想过会有源源不绝的说客前来劝她,放空之时她还思虑过谁会是这第一个,虽说萧旭因萧翊带兵北上而辗转难眠,可他到底是最为年少又沉不住气的,不是他或许就是冯玄度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卢颂筝。 当时寿眉正在小厨房亲手为她熬赤豆圆子羹,指望着她能多吃几口,一个小宫女悄声入内通禀:“长公主,辰王侧妃卢氏来看您了。” 萧清规倏地扭过头去,用那双死水一般的眸子盯着她,也不说见还是不见,小宫女被她盯得心里直打鼓,虽不知自己做错或是说错了什么,跪地请罪总没有错。 萧清规却忽然发笑,想这一切不过是因她的自以为是酿就的,如今除了她自己,又能怪谁?她本不想见任何人,那一刻却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请进来罢。” 卢颂筝一袭碧色衣裙,衬极了这拖沓的春日,屈膝朝萧清规施礼。萧清规记性极好,想起当日芜园初见,她穿的也是这种颜色,萧玉华已死,宫中总算能多添些绿意了。 她并未赐座,卢颂筝便立在那儿直抒来意:“王爷临行前曾几次入宫探望长公主,虽留话告知妾身,莫要入宫打搅长公主养病,妾身还是不请自来了,长公主莫怪。” 她知道卢颂筝并非是来气她的,当初卢家姊妹的画像挂在她面前,她虽有些故意为之,却也觉得卢颂筝较合眼缘,倘若当真要与萧翊过起日子,不失为一位贤妻,只是事实并非如此。她还从卢颂筝的话中听到了一丝醋意,为此淡然发笑,看来萧旭与贺兰云裳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既遂了卢颂筝的愿,又促成了一桩冤孽。 “他既不准你来,你又何必来?”萧清规问道。 “如今满城传得沸沸扬扬,称长公主大限将至、一心求死,风声想必要不了几日就会传到北地,妾身斗胆臆测,王爷怕是不愿听到此等消息,于是放心不下,便请旨入宫,还望长公主能珍惜身子,等王爷回来。” 萧清规觉得她又聪敏又愚笨,又问道:“你觉得他还会回来?” 这话当即问住了卢颂筝,看样子她也并非浑然不知前朝的风波,杵在那儿不答话。 “你坐下罢。”萧清规随口说道,扭头看向窗外,那株碧珀合香树一团死寂,新芽经雨后早已挛缩枯萎了。 她犹想借萧翊劝说萧清规珍重,踯躅着开口:“王爷满心挂念的都是长公主,长公主如今这番模样,委实令人心疼。” 萧清规说:“你倒是极尽侧妃的本分,不忘为他遮掩。你是个聪明人,岂会不在心里骂他病态,或许还觉得他恶心,觊觎自己的妹妹,可谓罔顾廉耻、卑劣至极,合该被千刀万剐,死后也要堕入泥犁地狱的……” “妾身不敢。”卢颂筝连忙否定,下意识的。 萧清规却觉得她这个人有些无趣,太过守礼了,萧翊是不会喜欢的,萧旭终究还是选错了人。她也懒得再多费口舌:“你回去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卢颂筝欲言又止,连盏茶都没喝上,不得不起身告退。 可她还是没忍住,尚未出殿门便停住了脚步,遥遥对并未看她的萧清规说:“妾身看得出来,长公主心里也有王爷,既然两人心中皆有彼此,不论做兄妹抑或是夫妻,又有何异?王爷对长公主的感情,怕是比妻更甚,妾身只能望洋兴叹。昔年读《临济录》,记得这样一句,“入三途地狱,如游园观”,王爷的心境大抵如此。” 萧清规听不进去她这些说教的话,反而觉得她有些自作聪明,她岂会懂得他们之间的纠葛?只不过一味地胡乱评判罢了。 卢颂筝最后说道:“烦恼何拘,得道须臾。妾身不懂王爷,但知王爷率兵北上乃断尾求生之法,长公主又何必放下生念,伤了王爷的心?” 萧清规眼帘微动,依旧不置一词,卢颂筝只能长叹一口气,无声退出寝殿。 寿眉捧着碗赤豆圆子羹入内时,萧清规正想唤她,指示道:“卢家败落后,除卢颂筝外可还有什么人?” 寿眉如实答道:“王爷留了卢氏女一命,还有她的生母,乃卢敬远妾室,身份低微。” 萧清规心想,他大抵还曾动过歪念,想借卢颂筝引她吃醋,可惜局势陡然直下,卢颂筝并未派上用场,仍留在永安委实有些多余。 这座沉闷的京城已经装了够多的伤心人,能少这一个也好。 “备些银票,再派人将这一双母女送走罢,去过她们自己的日子。” “长公主?”寿眉不解,“这到底是王爷的家事,王爷并未……” “他的家事我还做不了主么?” 寿眉不敢再出言忤逆,问道:“长公主想将人送往何处呢?” “淮州富饶,便淮州罢,她这个人不算痴愚,自会有一番造化。” “是,奴婢这就命人去办。” 如此也算了却一桩麻烦,萧清规又对着窗外怔怔出神,搜肠刮肚地想是否还有什么事值得做,忽而想到冯玄度。 说曹操曹操到,冯玄度也来探病了,成了第二个说客。 他有着一副赤子心肠,还不大擅长藏匿心事,萧清规只消一眼,便知他来意为何,他却始终不明言,只绕着弯儿地同她说些陈年的笑话,一边搅弄着那碗赤豆圆子羹,就差把端起的瓷匙塞进她的嘴里,还摆出副老气横秋的语气跟她忆往昔:“当日芜园相看礼上,阿月姐姐就命人奉上了赤豆糊,少时娘亲最爱给我熬赤豆糊了,这碗看着就好吃,阿月姐姐当真不尝尝么?” 又是芜园,又是娘亲,皆是萧清规不愿听到的,她赶紧攥住他的手腕,顺势把碗推到他面前:“你既喜欢,这碗便赏你了,我还没动过。” “哎呀……”冯玄度顿时改了话茬,“这碗都放久了,我一贯喜欢喝烫一些的,咽下去整个肺腑都是暖的。” “那便让寿眉再给你盛一碗。” 寿眉端上一碗新的,放到冯玄度面前,故意摔出不大不小的动静,显然对冯玄度颇有微词,本是想着让他劝萧清规用膳,他倒好,自己要了一碗,真是半点儿用处也没有。 冯玄度神色有些心虚,悄悄扫寿眉,态度恭敬不少:“原来是你熬的啊,一看就跟我娘亲做的一样好吃。” 寿眉冷哼一声:“奴婢可没有您这么大的儿子。” “寿眉。”萧清规不禁点她一句,以防她言辞过了火。 “奴婢知错。” 寿眉屈膝浅施一礼,便不卑不亢地立在一旁,死死盯着冯玄度,冯玄度摸了摸鼻子,支支吾吾开口:“阿月姐姐,你不跟我一起吃?一个人吃多没意思。” “不了,我倒是有正经事要与你说。” “何事?你快说,我势必帮你办到。”冯玄度赶紧撂下羹碗,作跃跃欲试状。 “我现在浑身无力,不便提笔,所以劳烦你来写一封和离书,呈给皇帝,就说这是我的意思,他自然会允准。从此你我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我也会为你谋个差事,眼下皇帝与我兄长闹得极为僵持,他正是用人之际,即便我不主动开口,他也会想到你的。” “不行!”冯玄度当即反驳,“如此我成了什么人了?眼下你病得如此重,我却要行休妻之举,可谓猪狗不如……” “休妻?你也配休我?叫你写和离书,没叫你写放妻书。” “一时口误,莫怪莫怪,和离也不行,我现在不能离开你,以前是你逼我做这个驸马,现在我是自己乐意的,我要陪着你……” “好起来”三个字还没说完,萧清规已将他打断。 “陪着我做什么?你要熬死我?如此确实无需和离,你干脆丧妻,岂不快哉。” “呸呸呸,阿月姐姐,休说这些丧气话,不对,丧气与丧妻谐音,我也不能说……” 萧清规看他琢磨的样子就觉得可笑,不禁莞尔,旋即又哀从中来,她曾因为自己的私心,而拉了多少人沉沦,她的罪行也算不胜枚举,眼下若能尽早消除,还是早些解决为好。 她有些跑神,冯玄度的问话声将她唤回:“阿月姐姐,阿月姐姐?我问你,你那个情郎呢?你即便不为了我,为了他,你也得好好养病啊……” “他死了。”萧清规答得果断,了却他的执念。她也并非在咒萧翊,她早与他一起死在那个雨夜,死在千秋寺的观音像下。 “啊?”冯玄度一愣,“所以你才这么作践自己?不对,他武艺那么高强,怎么可能折在寒沙川?罢了,我替你为他复仇!” 寿眉看不下去他那股笨劲儿,无奈提醒道:“我朝已与北朔重修旧好,你如何报仇?冯公子慎言。” 她光顾着冯玄度的话,忽而意识到什么,长公主的情郎……她心想,难道是王爷?总归这话是不能继续谈下去了。 正当寿眉犹豫如何开口赶人时,萧清规心知冯玄度不肯答应,便决定自己来写,旋即催他离开,他自知无用,也无颜面再赖着不走,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寿眉收到萧清规的眼色,跟上去送人。 一窗之隔,萧清规看得真切。 院中的两人年纪相仿,倒像是一双青梅竹马,冯玄度气得直跺脚,到底没忍住,猛然转身,寿眉微垂着头跟在他身后,就此撞上。 寿眉大抵狠狠剜了冯玄度一眼,冯玄度便指着她气哄哄言道:“你瞪我做什么?你盯死我也无用,我如何劝得动她?若能替人吃饭,我必把你那一锅赤豆糊都吃光!” “你小声些!”寿眉呵斥道,“我知你无用,所以你还是赶紧离去,省得吵扰了长公主。” 冯玄度本就心急如焚,经寿眉一激,又如何都发泄不出来,最终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塞到寿眉手里:“还你的帕子,小爷走了!” 寿眉先是不解,很快想起了这方帕子是早些时日借给冯玄度用的,这都过去多久了,可人已经走远,又轮到她在原地跺脚:“这么久都不还,如今还了又有何用?!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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