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清规默默抽回支窗的叉竿,合上了窗。 永安已悄然入夏,嘉宁宫却始终热不起来,佛龛冷落,陈年的香气也已散去,满室光辉下飘荡着灰尘的粉末,她则感知着自己日薄西山的生机,赴死远比求生要容易得多。 她以为陆真颜会来,正如寿眉也一度寄希望于陆真颜能从旁劝说,用他那张舌灿莲花的嘴说动萧清规,可他却反常地迟迟没有露面。萧清规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只是不愿戳破那层真相的窗户纸,甘愿蒙在鼓里,懒得费心琢磨。 萧旭是最执着的说客,只是连寝殿的门都进不来,他大可以硬闯,却断然不敢,生怕惹得萧清规一怒之下一命呜呼。 而贺兰云裳作为他最忠实的奴仆,自然是要来的,萧清规早就料到她会出现,不过是早晚的分别。 她因与萧旭置气,顺带迁怒了贺兰云裳,贺兰云裳也未能入得寝殿之门,寿眉从中传话。 “云裳姑娘,长公主是断然不肯见你的,你还是尽早回去,莫要惹长公主动气。” 贺兰云裳缄默许久,想起她来之前太极殿中的光景。 萧旭有心让她继续为萧清规用龙血丸,可萧清规如今气息奄奄,全然承受不住功效甚猛的龙血丸,需得先调理好身子,保持服用冰心丸,恢复到平日里那般,才轮得到她来出手。 萧旭便因此歇下了念头,直到今日陆真颜找上萧旭,请萧旭救萧清规一命,这些时日他虽未进嘉宁宫,却深知萧清规的状况,不免挂心。可萧旭也有心无力,他连萧清规寝殿的门都进不去,又能如何? 他们三人相谈许久,后来陆真颜先行离去,萧旭仍为此事烦忧,这些时日他过得也不轻松,挂念着萧清规的缘故,始终减膳,贺兰云裳看在眼中,岂会不心疼。最终,贺兰云裳决定前往嘉宁宫一试,萧旭问她想到何等计策,她卖了个关子,却自信一定能进寝殿的门,面见萧清规。 寿眉何尝不愿有人来劝说萧清规,可萧清规不想见她,她还不走,反而对萧清规有百害而无一利,正想再度开口催促,贺兰云裳立即下了决意,面色严肃地让寿眉进去传话。 “你只消代我问长公主,长公主可想知道,当年阴煞夜到底是怎么回事?月华宫中,元曦太子又是否当真为长公主所杀?还有王爷,王爷与长公主一同经历阴煞,难道就能毫无损伤?桩桩件件,云裳都愿解释给长公主听,陛下多日来因惦记长公主而寝食难安,长公主可曾怜惜过陛下这个弟弟?云裳在此跪求长公主服药,召云裳入内!” 她的语气愈发激动,声音愈发洪亮,传入屋内,寿眉尚为她的一袭大胆之言震惊,愣在原地毫无举动,萧清规则猛然从床上撑起身来,寂静已久的心霎时间恢复跳动,犹如擂鼓,克制着殷切的语气唤道。 “让她进来。”
第35章 北朔的风雪(3) 宫女陆续捧着食盒入内,送了些清淡的膳食,而来到嘉宁宫请脉的乃是沈院判,萧清规将手腕搭在榻桌上任他诊着,心急如焚地问立在一旁的贺兰云裳:“你先告诉我,当年的阴煞夜,兄长可有何损伤?” 她突然提及阴煞之事,合宫对此皆讳莫如深,沈院判顿时手抖了下,没等跪下请罪,寿眉已极有眼色地上前请人下去开药,萧清规则挥了挥手,任他们离去。 转头对上贺兰云裳的神色,她看到了明晃晃的怨怪,贺兰云裳不答反问:“长公主就当真一点儿也不担心陛下?陛下这几日急得夜不能寐,即便是睡着也不断地做着噩梦,大叫“皇姐”,长公主……” “不是有你关心他?何须本宫挂记。”萧清规露出一抹淡笑,带着些讽刺之意,话锋斗转,“他叫“皇姐”也并非是担心本宫,他只是胆小怯懦,习惯了躲在本宫身后,本宫若就这么死了,他定然六神无主,稳不住帝位。遑论如今兄长带兵出征,他还需得握住本宫这枚棋子,万不得已之时尚能胁迫皇兄……” 正因如此,她才断不愿苟活,萧翊已有反心,她不能拖累他,成了萧旭要挟他的筹码。 “在长公主眼里,陛下便是此等小人?云裳今日敢替陛下立下誓言,陛下从未想过用长公主挟持王爷,陛下是当真视长公主为姐姐,也是这世间最后的亲人……” “你今日来,到底是为了说服本宫,还是来为他讨个公道?切莫本末倒置,本宫不愿听这些废话。” 早在萧旭决定用萧翊的身世做文章时,她就已经当没有这个弟弟了,最后的仁慈大抵是不愿见萧旭死在萧翊之手,再无更多的柔肠用在他的身上。 贺兰云裳竭力隐忍,看着盛上来的膳食,劝道:“还请长公主先行用膳。” “本宫在你那儿连这些信用都没有?既准你请沈院判前来,自不会赖掉。” “还是等长公主用完膳罢,否则,长公主大抵没有食欲再用下去。” 萧清规搅弄粥碗的动作渐僵,冷眼扫她,试图剥开她那副身躯,看看里面藏着何等秘密。想着此等血腥的场面,一口一口吃下清粥,旋即推开几近见底的碗,催道:“把药拿上来。” 寿眉端上黑魆魆的药汤,正要提醒她烫,她已端起药碗,如喝水般一饮而尽,将瓷碗扣过去给贺兰云裳看:“这下你可以说了。” 贺兰云裳总算能与萧旭有个交代,见状放下心来,沉声开口:“当日云裳与长公主说过,家父乃前工部侍郎程端,参与修建天女祠,阴煞夜后因顶罪而处死……” “你先告诉我,兄长到底是否有所损伤?本宫毫不关心你的家事。” “长公主就如此担忧王爷,连这点儿耐心都没有?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贺兰云裳一肚子暗火,为报父仇,这些年来她付出了多少心血查探旧事,在贺兰世镜身前伏低做小、卧薪尝胆,当初又是如何使计才能攀附上萧旭,她承认自己有些心机,可她却不得不这么做。这些心酸苦楚,萧清规都不愿听,满心惦记的都是那个“乱臣贼子”,不顾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当真是可恨至极。 她深吸了一口气,直言道:“天师最为擅长的,并非是什么占卜天意、观测星象,而是幻术和蛊毒。” 萧清规面露惊愕,旋即被疑惑覆盖,扭头看向贺兰云裳,等她继续说下去。 “史书上从来不曾记载,前誉的开国皇帝出身于南疆,与贺兰家关系密切,其子太宗皇帝更是娶了贺兰家的女儿,却因霍乱朝政而被处死,后来贺兰家便建立了天师监,不再入主后宫和前朝,以示中立。直到前誉末年储国禄篡权,贺兰家才隐居避世。” 这倒是与萧清规所知道的连结上了,萧清规低声接道:“父皇身为末宗皇帝的庶侄,筹谋复国名分不足,故而请贺兰世镜出山,为他助益。” “没错。但一开始,天师并不信任先皇,十年复国期间也并未给予更多实质的支持,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功夫,故而先皇建国之后,迟迟不肯重建天师监。恰巧太后多年未能诞育子嗣,天师便发出断言,先皇则终于下令重建了天师监,同时设立天女祠。至于元曦太子与长公主出生之后的事,长公主也早已知晓,皆在她的布局之下。” “凉秋十四载,父皇便从未起过疑心?” “先皇自然起了疑心,否则如何会将长公主提前接出?天师原本的论断是,要等长公主及笄之后即刻嫁人,成为他姓之妇,所谓的阴煞便迎刃而解。可太后太过心急,提早接出长公主,先皇则愈加坚决地想要裁撤天师监……先皇与太后乃是好意,却也间接促使了天师再行阴诡之事。” “阴煞降临。”萧清规喃喃自语,那夜之痛至今仍残留在骨头缝里,警醒着她。 她忽然想起贺兰云裳一开始的话,追问道:“你是说,那夜是一场幻术?” 否则如何会有那般庞大的黑云出现在天女祠中,还会将人攻击得遍体鳞伤。过去皆以为那当真是天劫,无人敢提出质疑,如今知晓贺兰世镜擅使幻术,那便有些离奇了。 贺兰云裳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止幻术……” “蛊毒?”萧清规直言。 “阳蛊主炽,阴蛊主蚀。那夜她设下弥天幻术,施放的乃是阳蛊,不足数月便会发作,中蛊者浑身的骨血皆会喷张,故而失去理智,只知一味残暴嗜杀,长公主不过学了些骑射功夫,比寻常闺阁女子力气大了些,月华宫的宫女太监便毫无招架之力,他们若是斗胆敢拦长公主,必会死在当日。至于阴蛊,则是后来长公主服下的化骨之药,散尽精元,犹如废人,虽不至于速死,却也是日渐西山,多病短寿。” “兄长……”萧清规瞠目视之,厉声问道,“你是说兄长也中了阳蛊?” 贺兰云裳短暂的沉默回答了萧清规的疑问,许久才缓缓说道:“当年之事合宫皆知,长公主是被王爷救出来的,云裳也以为王爷是在结束之后才进了天女祠,并未遭受波及。然那日长公主突然发病,王爷命人传云裳前来,又让云裳在其虎口试针,身中阳蛊者体温本就高于常人,云裳当时便发现银针有些发烫,回去后专程以冰心丸浸泡成药水试之,果然发现银针淬上了蛊毒……” 她的喉咙有些哽咽,不忍继续听贺兰云裳说下去,可贺兰云裳是一定要说的。 “算起来已有十年,长公主以阴蛊解阳蛊,不必担心阳蛊再度发作,可王爷想必无法解此毒,蛊毒便于周身游走了十年,每年是必要发作至少一次的。身中阳蛊者,平日里易怒、暴戾,若不加以克制,催动了心火,轻则呕血,重则因血脉崩裂而死。过去云裳觉得,王爷是城府极深之人,喜怒不形于色,大抵王爷压制得极好,却也极不容易,必定遭受了常人无法承受之痛……” 她只觉刚刚服下的清粥和汤药全都涌到了喉咙,寿眉守在殿门之外,急忙跑了过来,贺兰云裳已端起痰盂,萧清规弓着腰呕了半天,却唯有泪珠不断坠下。接着,她果断将手指插进了口中,用力地抠了两下,抠破了喉咙,也仅仅呕出几滴血来。 寿眉赶紧阻拦,贺兰云裳也无奈劝道:“长公主这又是何必?” 她只是在后悔,悔青了肠,她想起那夜萧翊猩红的双目,告诉她,他病了,他病入膏肓。可她从未信过,只当他在生涩地卖弄委屈,她竟丝毫未曾往深处去想,也未曾担心过一瞬他是否当真有恙。 她还出言伤他,说了许多的重话。她也曾怨怪过他无数次,当年她被逼服下化骨之药,萧翊却杳无踪迹,就那么任她被欺凌了去。还有,还有月华宫中满目凄厉的鲜血,她试图在与她对立的人群中搜寻他的身影,她那一刻恨极了他,他总是一次次将她抛弃。 可他若非迫不得已,岂会愿意留她一人?想必他那时也在经历与她一样的惊骇,她却无知十年,从未安抚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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