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国本,贺兰世镜当即提议,幽禁清规于禁宫,派几个嬷嬷养育伺候,以观后效。 凉秋禁宫原是前朝冷宫,罚没罪妇的所在,选入宫中的乳母皆对此避之不及,无人愿前往。摒念原是萧翊的乳母,留在了萧玉华宫中做掌事宫女,诚心向佛多年,见状心中不忍,主动接过了尚在襁褓的清规,孤身入凉秋宫。 凉秋十四载,清规见过唯一的“外人”,就是萧翊。 元徽九年,初见,她六岁,刚记事的年纪。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阿菩,吃过西骊的翡翠葡萄吗?” 阿菩是摒念给她起的乳名,因为她额间的那颗观音红痣,也因摒念早有出家之心,希望菩萨能够保佑她顺遂长大,有朝一日离开禁宫,回到父皇母后的身边。 第二次见面,他带了一串翡翠葡萄,告诉她为何叫这个名字。 “你看它长得绿油油的,就像翡翠珠子,价值可是比翡翠还昂贵,且有价无市。西骊迟迟不肯与我朝互市,宫中进贡的还是从北朔周折过来的,差些新鲜。要是有人能把西骊打下来就好了,这样我就有吃不完的翡翠葡萄,你觉得呢?阿葡。” 他虽未明说,她也听出来了不对,连忙将剩下的两颗葡萄塞进嘴里藏到腮边,又从菩提盆景上摘了两颗菩提果递给他,嘟囔着说:“是这个“菩”。” 他愣了愣,嘴角噙着笑说:“哦,真不好意思。” 她当时险些被他的笑容给迷惑住了,结果下一秒他就扑了上来,还真想从她嘴里把那两颗葡萄扣出来似的,两人你追我逃,清规连忙说:“等你长大,等你长大你去把西骊打下来不就是了?” “你怎么不让你亲兄长去打?父皇可是对他寄予厚望,轮得到我?” 这下轮到清规愣在原地,呆呆地说:“原来你不是我的兄长啊。” “我自然是,我一辈子都是你兄长!” 一个是不受父皇重视的长子,一个是自幼被母后抛弃的女儿,他们命中注定该在一起的。 他从后院翻墙而入,本是为了来见一见阔别多年的乳母摒念,倾诉平日里遭受的讥讽和冷落,没想到成了她的玩伴。 凉秋宫守卫森严,他不能常来,可每每过来必定给她带些好吃的和好玩的,藏得胸前衣襟鼓起个包袱。她的第一个竹蜻蜓、第一支花簪、第一盒胭脂、第一本兵书,等等等等,她幼时所有凉秋宫外的见识,都源自萧翊。 摒念每次都要念他,让他切莫再来,好生读书练武,他下一次还是照旧,摒念也无可奈何。 她对凉秋宫唯一的念想,也就是有萧翊陪伴的那些岁月了。 可他也只是陪伴了她短短几年而已,算起来相见的日子大抵还不能足月。 元徽十三年,她十岁,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见面后,萧翊再也没来过凉秋宫。 元徽十七年夏末,她十四岁,于生辰前夕出凉秋宫。摒念落发为尼,离开永安。随之而来的便是萧复的指婚,郑光辅欣然接旨。 元徽十八年正月,除夕刚过,她作为誉朝唯一的公主,每日早晚奉命到天女祠供香,阴煞降临。 那一夜的景象成了她十年来做过最多次的噩梦。 那时的她,立志做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有朝一日踏平西骊,血天女之殇的耻辱。她喜欢最浓烈的红,爱穿骑服,射艺精湛,最常去的便是御马场,那时的她还是鲜活的。 宫中早有传闻,入夜后天女祠附近可闻凄厉的哭声,宫女最怕的便是天黑后前往天女祠,故而她每每都是独自过去供香。 直到那日听到窗外传来的诡异风声,她都并未恐惧,不知危险的到来。 门窗骤合,烛火摇曳出波浪,梁上缠绕着无数条黑色的烟气,生动得仿佛幻梦,她揉了揉眼睛,发现黑烟竟在凝结,结成巨大的黑云,比阴雨天高空悬挂的要恐怖得多,可云又怎会出现在房屋中? 她想要叫人,却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黑烟越来越密、越来越低,朝她汹涌袭来,长明灯散落一地,她下意识大叫“兄长”,萧翊竟然真的立刻就冲了进来。 他们紧紧抱着彼此,在被阴煞吞噬的前一刻。 黑烟打在身上,衣衫破碎,剥皮削肉,她又怕又疼,在萧翊怀里狼狈哭嚎。 闻声赶来的宫人根本不敢接近天女祠,满室的黑烟覆盖住灯火,溢出砖瓦,夜空中再无一点星光,闻所未闻。 直到萧翊抱着昏厥的她走了出来,那已是阴煞结束之后了。 她以为那是结束,殊不知只是个引子。 当时她还居住在月华宫,宫中引护城河水修建清风池,乃最足为外人道的宫景,昔年郑贵妃颇受萧复宠爱,风头无两,几次想要入住月华宫,萧复都未准允。 她喜欢在池边看风景,萧元曦常来月华宫亲近她这个生分的胞妹,还提议那年中秋要在清风池旁举办家宴。彼时的他倒是生得极好,虽不如萧翊能征战沙场,却因自幼聪慧颇受萧复赞赏,即将被册封为太子,区区家宴自能做主。 可他根本没有活过那年开春。 阴煞夜过去半月左右,余惊刚刚平息,那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似乎短暂失去了意识,恢复清明之后,看到的便是萧条的庭院、染血的石栏、手中锋利的宝剑、池中身亡的元曦。 被她砍伤的宫女太监更是不计其数,回忆那日发生的事,皆称她变成了另一副模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贺兰世镜说,这才是真正的阴煞,落在了她的身上。 萧复和萧玉华仓皇赶来,萧复满脸哀痛,紧捏心口,萧玉华放声大哭,不断叫着“元曦”。 她扔下手中的剑,锐器落地之声至今还回荡在脑海,她无从解释,没有人相信他。她试图在面前的那群人中寻找萧翊的身影,下意识的,却怎么也找不到…… 十年不变的满月仍高悬空中,清辉分外冷漠,云起梁栋,风生户牖,寝殿悬挂的金铎随之铿锵作响,萧清规隐隐产生一股悸动,遽然起身回望,琴声骤止。 萧翊不知何时出现在院门口,一袭黑衣泛着暗红莲纹的波光,负手而立,郎艳独绝。 她的眼眶莫名有些湿润,萧翊则仍像少时那样,嘴角噙起了一丝笑,开口唤她:“阿菩,随我来。” 她殷切地迎了上去,任萧翊牵着她的手,夜出宫门。 等在宫门外的那匹马是他的战马,虽卸了护甲,萧清规还是能从它额间的流星认出来。萧翊率先上马,长臂一捞便将她揽在怀中,一路疾驰。 她的心似乎终于恢复了跳动,越跳越快,她太久没有坐在过马背上了。 元徽十八年,元曦去世后,为防她再滥杀无辜,贺兰世镜配化骨之药,她成了废人。 即便阴煞再度发作,即便再给她一把剑,她也无力翻出什么风浪了。
第7章 多病的菩萨(7) 马蹄声渐止,已入了燕归山中。 萧翊勒紧缰绳,一跃而下,虽穿长袍也不显累赘,仿佛谪仙一般,大抵还不是什么正道神仙,谁让他长了张那么妖孽的脸。 他朝她张开怀抱,打算抱她下来,萧清规气息略喘,居高临下地睨他,顿了片刻,旋即抬动玉腿,不轻不重地将他的手臂踹开,再在萧翊的轻笑声中独自跳了下来。 她自认是能站稳脚步的,虽说这匹跟了他多年的战马确实有些过于高大,萧翊还是故意向前凑了一步,用另一只手臂捞住了她的腰身,同时说道:“在我面前还不肯服弱?” “我若服弱,你怕是还有另一番说辞。”萧清规推开他,兀自向前走。 “此地又非宫中,四下无人,还要与我避嫌?” 萧清规不知该如何给他解释,也解释不同,兄妹之间何来避嫌一说?不过是要他守些分寸罢了,他却全然不懂,抑或是不想懂、装不懂。 萧翊跟在其后,马儿又跟在萧翊身后,哒哒作响。 她走了有数十步,自以为背影颇为潇洒,却怎么也忍不住,终是停下脚步低咳了两声,萧翊连忙上前将她揽住:“山中寒气重了些,等到危燕台就暖了。” 燕归山乃是距离皇城最近的一座山,水清石奇,草木峥嵘,风光极其秀美,因是个宜居之所在,萧复在位时便在山上修建了行宫,危燕台则位于半山腰,是个天然形成的陡崖平台,有冲龙肃杀之气。修建行宫之时,贺兰世镜亲自前来堪舆,故而在危燕台又建了座配殿,取震慑之意,平日里鲜有人住。 今夜的危燕台倒是灯火通明。 西亭已备好了宴,石桌旁生着暖笼,处处都是宫人预备的痕迹,却不见丝毫人影。 萧翊落座后便提着袖子给她舀汤,亲自侍奉她用膳,萧清规似是还未从回忆中彻底抽身,言辞之间对他颇有些针对,怀着怨怪似的。 “早知如此,倒是不该毁了阿旭的离亭赐宴,劳烦皇兄大费周折在危燕台置办。” 萧翊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悦,还当是为离亭外他呵止她的举动,解释道:“你惹母后动怒,我不插手,你偏要提元曦,我也不如宫中众人那般对他的死事讳莫如深,可你别当我看不出,你显然是在刻意激恼母后打你,这是招臭棋,我不能不拦。” 萧清规看着面前的汤碗,冒着热气,却连勺子都不肯碰。 “喝了。”萧翊命令道。 萧清规既不反驳,也不答应,就静静地坐在他对面,感受着身上渐渐被熏染上暖意,心却始终是冷的。 “你岂会不懂我的心思,离亭赐宴于我来说,有无皆可。你既说想避风头,毁了也无碍,今日原就打算带你过来,只有我们俩,就像在你的嘉宁宫中,安安生生吃一顿饭。原本给你准备了歌舞,去年北朔来使,你不是看到了他们胡姬跳的长乐舞,少时你还想学的,可到了你那儿见你在听人抚琴,想着就算了。还命人煮了寿面,可你又不爱吃汤饼,干脆就没端上来……” 他沉声说着,一边给她布菜,萧清规像是没听到后面的寿面,接道:“听闻你在宫外有个相好的胡姬,她亲自来跳么?” 萧翊闻言蹙了眉头,神色的认真显然是动了怒的:“哪个不要命的在你面前多嘴?” 萧清规端起汤碗,抿了一口,不接话。 这话倒确实是个不要命的人说的,上次她到千秋寺小住,萧旭见她迟迟不肯回宫,亲自去千秋寺请她,到底是一母所生的姐弟,萧旭看出她心情不佳,提议陪她微服出宫逛逛,永安城中如今最为热闹的地方便是贤宾集乐坊了。吴士诚顺势便说,贤宾集的长乐舞最为著名,其中有个胡姬还颇得辰王青睐,她一向不大喜欢吴士诚这个人,萧旭闻言连忙呵斥了一句,可话早已脱口,收不回去的。 “贤宾集不是你想的那种地方,如今朝中不少官员都喜欢在那儿相约会友,范闳邀我去过几次而已。”他平淡地解释着,忽然捉摸到一丝不寻常,嘴角轻佻,像是明白了什么,直视她说,“你不开心,那便不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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