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一心想回府吗?依我说,咱们将她好生养着,几日后再送回。一来,几日光景,主母的怒气也消了;二来,教他们好生急一阵,待心灰了,咱再抱着孩儿回去,到时主君主母定然喜到发昏,回府的事儿就好提了。” “恩将仇报?我的好人儿,你也忒心实了些!他家捆你关你打你赶你时,可没半分手软呐!你难道忘了自己是什么出身,人家压根没把你当人瞧,说到底,咱们才是一样的苦命人。” “……” 那来旺巧舌如簧,琴娘的腿都要踏上周府门前的台阶了,他硬生生将她说得心神不定,转身又返了回去。 来旺在十里坡有个瞎眼的堂叔,我们就暂住在瞎子的家里。 当晚,来旺叔侄住东屋,琴娘和我住西屋。 可半夜里来旺却摸黑上了西屋的炕。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依稀听见琴娘压低声音咒骂他: “凭你这个尖嘴猴腮黑心肠的遭瘟汉也想近我的身?呸!你也配?趁早死了这份心!” 那来旺许是被挠坏了脸,他蹦下炕,扭身就甩了琴娘一个大耳光: “都被赶出来了,还做甚春秋大梦!趁早依了我是正经事!” 可骂虽骂打虽打,他到底畏惧琴娘的烈性,没有再纠缠。 窗外大雪如绵,雪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洒在琴娘身上。 她发髻凌乱,双肩颤抖,一张脸埋在掌心之间,整夜呜咽声未断。 第二日果然有衙门的人寻到了十里坡。 可来旺将我和琴娘藏进了冬日存储白菜的地窖里混了过去。 强熬到第四日,琴娘坐不住了。 趁着来旺去赌钱的时机,她偷偷抱着我到了陵水县的城门外,想把我送回周府。 可很快,她又红肿着双眼,踉踉跄跄地将我抱了回来。 因为城门上贴着一张告示,围观的老百姓们都议论纷纷地说:“周县令一家昨日因罪落狱了。” 2 深夜,来旺打探消息回来了。 “主君一家到底坏了什么事?” 琴娘早已在屋内燥得团团转,见来旺进屋,她一把抓住来旺的胳膊急问。 来旺摘下毡笠,脸色带着三分后怕七分侥幸地道: “听说是受了京城崔氏的牵连,周家所有人都落了狱,连在册的奴才都没能幸免。阿弥陀佛,亏得咱们是有福的,早早就被赶了出来。” 琴娘大惊:“那有何说法?” “案子还在监审,判到哪一步,就要看京城那边的水深水浅了。” 琴娘闻言瘫坐在炕上,口中喃喃地道: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主君那么个清水白莲似的人物,怎受得如此磋磨——” 一语未罢,她突然以手捂脸,搂住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我,号啕大哭起来。 来旺被她哭得颇不耐烦: “哭啥?原指望你怀里的丫头能为咱们挣条回府的路,这下倒好,不仅路没了,她还成了烫手的山芋。好么样儿的,出门看个花灯就能把姑娘丢了?说出去谁信?!两个乳娘干什么的?保不齐是早就听到了风声,提前把姑娘故意丢出来的。” “放屁!”琴娘抹抹眼泪,自炕头上气得跳起脚来,“扯你娘的臊!主君堂堂正正,绝不像你这般花花心肠!” 来旺冷笑:“你急什么?又戳中你哪段心肠了?” “呸!你是不是思量着要去官衙告个密,挣几两银子做嚼果儿?” 来旺不服:“看不起谁?我也是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的男子汉,能干那缺德事儿?” 可话虽如此说,琴娘却依旧信不过来旺。 当晚她搂着我一夜没敢合眼,到了鸡鸣时分,门栓“吱”的一声响了,是来旺蹑手蹑手地出了门。 他刚一出门,琴娘就急慌慌地将我唤醒了。 “荷姐儿别睡了,咱们赶紧逃。” 乡野积雪难行,琴娘怕我留下脚印,因此一路背着我上了山。 她前些日刚挨了板子,身子原就不好。 如今又背着我,真真是一步三晃,步步难行。 我趴在她的背上,细声细气地问:“琴娘,我们为什么要逃?” 琴娘呼哧呼哧地道:“那瘪犊子存着心要害咱们呐。” 我虽年幼,却不喜欢车夫来旺。 虽然来旺时常弯着腰朝着我笑,可他一笑就眯起眼,眼角的纹路似后花园里的蚰蜒似的,难看死了。 但是我喜欢琴娘。 因为在府里时,我就爱吃她做的牛乳糕,且这几日都是琴娘哄着我吃饭、安寝,就连如厕,她也会寸步不离地陪着我。 我紧紧伏在她的背上,感受着自她鬓间传来的热气,虽天寒地冻,却不觉得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琴娘实在撑不住,终于在半山腰的一棵古松下停住了脚步。 遥遥地,她往山下望去,果然隐约见一队衙役奔向了来旺那瞎眼堂叔的家。 “遭瘟的来旺!果然是黑心的行货!” 那一日,琴娘带着我边走边哭,边哭边骂,直到嗓子嘶哑,才在天黑之时到了月陵县。 陵水县与月陵县只有一江之隔。 她原是月陵县的人,如今为了避难,她又带着我逃回了月陵县。 稀薄的月色下,她在一座大宅前停下,然后筋疲力尽地叩响了眼前的朱门。 一间暖香袭人的屋子里,琴娘跪倒在一位上了几分年纪的妇人面前,磕头如捣米: “妈妈,您行行好,就收留儿吧。” 妇人摸着满头的珠翠,面露难色: “我的儿,不是我不肯留你,只是你也知晓凤娘的性子,她——” 琴娘忙道:“妈妈,昔日在院子里时,儿和凤娘情同姐妹,求您帮儿说几句好话。” “噗嗤”一声,那妇人乐了: “当真情同姐妹?妈妈我这双眼睛,难道是瞎的?” “妈妈,您自是眼明心又善的,看在儿曾经给您挣过几两脂粉钱的份上,您发发善心,儿会做点心会抚琴,端茶倒水亦心甘,若您还觉得不够——” 说到此,琴娘微微仰头,硬生生将泪水逼回眼眶。 随后,她面色决绝地伸出手指,缓缓解开衣衫,露出一抹雪白的胸脯子: “凤娘如今金贵,难免心高气傲,但那些官人子弟又岂能轻易得罪?您收留儿,今后若有凤娘实为勉强不愿接待的恩客,儿愿替她侍奉。” 琴娘是从了良的娼。 可如今她又重跪倒在了妈妈面前卖弄起了胸脯子。 那陈妈妈自是愿意的,因为家里的花魁娘子杜凤梧,也就是她们口中的“凤娘”,是个颇为傲气的。 不通学识的不愿接,长相丑陋的不愿接,言谈粗鄙的不愿接,样样都好却不合她眼缘的也不愿接。 为了这,陈妈妈已经得罪了好几位贵胄子弟。 而琴娘姿色艳绝,当初也曾“五陵年少争缠头”,留下她,便是多我一个拖油瓶,陈妈妈亦是血赚的。 当夜凤娘不在家,听说是被吴大官人接走去听戏了。 而三日后待凤娘回家看到琴娘和我时,我们早就已经安顿好了。 我敢肯定,琴娘是个谎话精。 因为她哄我说:“到这儿就算到家了!有我在,你就安下心好好住着。” 可扭头她就去凤娘面前献殷勤。 凤娘冷了,她用手给她暖脚;凤娘醉了,她亲自给她擦秽物;凤娘馋了,她连觉都不睡,巴巴地给她做一宿的糕点。 便是如此,凤娘也颇瞧不上她。 她斜倚在锦榻上朝琴娘冷笑:“哟,你昔日那张狂劲呢?” 琴娘哈着腰地用银签子扎着葡萄送到她唇边:“你原是官家小姐,怎与我这市井出身的一般见识?” 凤娘轻启朱唇,将葡萄含进嘴里:“我也不是容不得你。” 琴娘伸手接过她吐出来的葡萄皮吃掉,边吃边嬉皮笑脸:“你才艺双绝,当之无愧的花魁娘子,自然是大人有大量。” 凤娘微微蹙眉,将目光转向一旁小锦杌上安安静静坐着的我:“但你身边的这个小丫头——” 琴娘神色一滞,玉手一顿,声音倏地起了几分哀绝的愠意: “凤娘,你对我做什么都行,但对她,做什么都不行。” 沉浸在被小意迎合中的凤娘闻声亦是一愣,她一会儿盯住我,一会儿盯住琴娘。 半晌,她赧然一笑,朝琴娘弯眸嗔道:“你瞧你,我又没说什么。” 3 半个月后,李琴娘要重新接客了。 月陵县的刘千户,家中不仅颇有巨资,且有虚闲的官职在身,可他之前几番要拜会花魁娘子,凤娘都耍性子没见。 只因那刘千户是个惯会在房中折腾人的,据说他那些个花样,连他家中的妻妾都避之不及。 是琴娘自己曾亲口对陈妈妈说过的:“若有凤娘实为勉强不愿接待的恩客,儿愿替她侍奉。” 这回,陈妈妈让她兑现承诺。 为了能有个容身之处,琴娘不得不重施粉黛上刑场。 “上刑场”这三个字,是她在凃胭脂时丧着脸自言自语的。 我虽年幼,瞧她的表情亦知这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我含泪趴在她的膝上不舍地道:“琴娘,你别去呀。” 琴娘捧起我的脸,在我粉嫩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她笑了,笑得夸张至极,简直比哭还难看。 “哈哈,我是去吃席!你乖乖在房里等着,若害怕就去凤娘屋里,我一会儿就回。” 琴娘去了前院,我一个人无聊,于是去找凤娘。 凤娘有着一张极为白净的脸,像我曾喝过的牛乳一般白。 她长得很美,但她的美和琴娘的不一样。 琴娘的美,是春日枝头桃花热热闹闹的美,她可喜可笑,可嗔可怒,喜时能和你嘻嘻哈哈滚成一团,怒时能出言掘人的八辈祖宗坟。 而凤娘的美,是空谷里的兰草,香香的,遥遥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与她多说一句玩笑话都令人觉得着实轻浮,万般不该。 可说来也怪,当着琴娘的面,凤娘对我淡淡的。 而一旦琴娘不在,凤娘就像换了个人一般。 她会用水葱似的手指掰金丝糕喂我吃,给我喝甜津津的糖橘水,有时还会手把手地教我写字。 我的手太小,握不住笔,她便偷偷嘱婢子去街上买了小毛笔给我用。 有一次我伏在小锦杌上写字时,凤娘摸着我的小髻幽幽叹气道:“造孽啊,这么小的孩子,比我当初的年纪还要小。” 我学着她的模样,也皱着眉叹气:“哎!” 凤娘登时便被我逗乐了,她用玉指点点我的鼻子尖:“你叹气做什么?” 我撇嘴欲哭:“我想我爹娘了。” 凤娘身子一怔:“荷姐儿你——你知道你家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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