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轻声答:“知道。” 我隐约知道爹娘有事,在陵水县那个有着后花园的家也回不去了。 可我不敢说,亦不敢问。 我怕我问了,琴娘又会抱着我一通哭,她可爱哭了。 而如今我只有爱哭的她了。 屋内不知为何,一时间静得吓人。 未几,凤娘背过身去以帕子不住地揉眼睛,揉完眼睛又擦脸,双肩还一颤一颤地抖个不停。 这屋静着,前院却突然像开了锅似的喧哗起来。 哭喊声、咒骂声、厮打声、慰劝声混在一起,还夹杂着打砸东西的锵鸣响动。 凤娘登时惊得站起身来,我亦吓得拿不住笔,小手一抖,写歪了“人”字的一捺。 很快,有婢子扶着披头散发、衣裳尽烂的琴娘推开了凤娘的屋门。 人未进屋,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先至,那凄惨悲痛之意,令人无伤亦自伤,无情亦垂泪。 “凤娘,那禽兽拿咱们不当人,我做不到啊,凤娘——” 琴娘进屋便哭着伏倒在锦榻上,鼻涕眼泪一把把黏在她的衣襟前。 “他撕烂我的裙袜,用臭鞋装果子逼我吃,将酒倒在我脸上,还要把我的双腿绑在床柱,我、我拼命大叫,挠了他——” “那些有钱人玩弄咱们的身子不算,还偏要践踏咱们的脸面,难道咱们就天生下贱?!” “凤娘,你饶我这一回,就一回——” 我被眼前这景吓得哇哇大哭,凤娘厉声朝婢子道了一句:“没眼力的奴儿,快把荷姐儿带下去!” 然后便上前扶起了泪珠不止的琴娘。 婢子将我带到院中玩耍,隔着窗棂,我听见凤娘叹气道: “我早瞧出你与昔日不一样。昔日,只要有金银,便是癞蛤蟆你也接待,再暴淫也是肯的,可如今,哎,傻货,你、你是入了情之苦海了。” 那刘千户岂是好惹的?何况他的脸还被琴娘挠出好几道子血痕。 陈妈妈伏低做小好话说尽,才稍稍解了他两分怒气。 剩下的八分,陈妈妈找了县里有名望的中间人从中说和,凤娘又应了陪他喝三天花酒,这桩风波才勉强算过去。 因着赔了许多金银,陈妈妈动了怒,非要将我们扫地出门。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这里庙小,留不得你这般大的菩萨。” 我站在琴娘身旁,琴娘跪在地上:“妈妈,您行行好,您——” 陈妈妈白眼一翻,挥手便命人来拖我们。 正纠缠时,凤娘穿着白绫袄、胭脂裙,神色倨傲地推开了门。 她轻启朱唇,冷笑着朝陈妈妈淡淡道:“妈妈,在这座院子,谁去谁留,谁说了算?” 凤娘是陈妈妈的摇钱树,是天底下她最不肯得罪的聚宝盆。 而这座位于陵花江畔的大宅子,也是吴大官人借与凤娘住的。 所以,琴娘和我留了下来。 但留是留下来了,待遇却差了许多。 胭脂水粉没了,糕点果品没了,衣衫首饰也没了。 琴娘成了这院中的一名粗始厨娘,每日在灶间里烧水煮茶蒸点心,三餐只能啃凉馒头。 但琴娘知足:“馒头多香啊,哈哈哈,又凉又香。” 凤娘和琴娘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有时长夜漫漫,琴娘还会带着我去凤娘屋里玩。 凤娘素来话少,唯喜倚在榻上读诗文。 每每这时,琴娘便坐在榻边安静地做针指,而我则伏在小锦杌上学写字。 四月暮春,昼夜相宜,草木繁盛,芳菲始开,凤娘在窗前的月色里读:“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打络子的琴娘身子一怔,忍不住抬头问:“是哪个春?” 凤娘抿嘴笑:“第二个春,是思春的『春』。” “那第一个呢?” “第一个椿,是周椿堂的『椿』。” 琴娘登时双颊通红,随手抓起一个帕子丢到凤娘的脸上狠狠啐了一口:“小油嘴,你坏死了!” 随后她扭头心虚地瞧我。 我正全神贯注地写字,心无旁骛,置若罔闻。 见我没有任何异样,琴娘才面色缓和,朝凤娘翻起了白眼: “当着荷姐儿的面儿,少胡说。” 京城里的党争一直持续到六月,六月里朝廷下了判令。 周家财产抄没,家奴变卖,我爹娘和长兄幼弟都要押到大名府去蹲监。 我爹在陵水县任职的半年里,清正克公,俭廉有度,老百姓一度交口称赞。 可我爹入狱之后,世人的口风也渐渐变了。 他们撇嘴道:“若真是个清官,朝廷能抓他?哼,恐怕又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 4 “我呸!” “主君明明是无辜受牵连才有了这场牢狱之灾,那伙子眼皮子浅的人却故意黑着心污蔑他,这天底下当真是没有好人了呀!” 听到谣言的琴娘,每每都气得暴跳如雷,恨不得去撕烂了那帮人的嘴。 凤娘抿着茶淡淡道: “这天底下至纯的好人极少,至恶的坏人也极少,多的是芸芸水性人。既然是水性,便知心思是流动的,可为雨为露,为冰为雪,为雾为霰,为霜为雹。你碍着他,他便是坏的,你碍不着他,他便是好的。所以世人有言:众生好度人难度。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琴娘一拍脑门,悟了:“水性——扬花?” 凤娘剜了她一眼,放下茶扭身便走:“真是对牛弹琴。” 琴娘双眸一亮,又悟了: “没错!就是对牛弹琴!那帮黑心牛哪知主君的好,主君真是弹错琴了!” 自从我爹娘被押送到了大名府,琴娘便一直赖着凤娘想法子找门路。 别说,后来还真被她们把门路给找着了。 凤娘的老相好——吴大官人有个妻舅是在大名府做丝绸生意的。 而他妻舅的族弟就在衙门里做牢头。 琴娘虽穷得叮当响,但胜在脸皮厚。 她猴在凤娘身上嬉皮笑脸地道:“好姐姐,我签个卖身契给你,你好歹借我点银子应急。” 凤娘挑眉“呸”了她一声:“我要你这块臭肉有何用?” “咋没用?你活着,我为你端茶沏水倒溺壶,你死了,我变乌龟为你驮墓碑。” 凤娘面冷心软,经不得琴娘胡搅蛮缠,到底借了她一百两银子。 她在吴大官人家里寄放着几个箱笼。 为防陈妈妈暗中翻她的东西,她将金银首饰都藏在了那几个箱笼里,细数得有千金之数。 琴娘得了银子,欢天喜地地开始置办东西。 衣裳、吃食、生药、书笔、男子净面的物什,凡是她能想到的都买了。 她打算亲自走一趟大名府。 大名府距月陵县有一百多里,坐着马车大半天就能到。 可临近出发,琴娘却突然怂了: “荷姐儿的事,我咋跟主君主母开口?我问心有愧呀!” 凤姐将包裹强塞进她怀里,推推搡搡地将她弄上了车:“别再聒噪,再磨蹭天都要黑了。” 这一趟,琴娘说第二日就回,可第三日她也没回。 到了第四日,她终于红肿着双眼回来了,可一进房就搂着我放声大哭。 凤娘闻声而来,急得也跟什么似的。 “你这混货,怎么只顾得哭?到底怎么了?” 琴娘抹抹眼泪,止住哀声,哽咽地道: “主君一家太可怜了,他们就窝在一间小小的牢房里,喝凉水食冷饭,两个哥儿瘦了,主君胡子拉碴,主母平素那么个强势的人,如今被磋磨得更是半点精气神都没有。” “那荷姐儿的事你说了没有?” “说了。主君主母非但没怪罪,反倒谢了我,只是主君说来旺始终是个祸害,恐怕哪日会害了荷姐儿。” “那畜牲的事儿日后从长计议,只是你,怎的今日才回来?” 说到这儿,琴娘脸色讪讪的,登时不好意思起来: “我、我心里不自在,便在牢狱外面呆愣着坐了两日。” 凤娘闻言长舒一口气,她狠狠拧了拧琴娘的脸蛋骂道:“你这个傻货,真真是要把人担心死!” 大名府那边的牢头收了琴娘八十两银子,答应会在牢狱里照应着周家人。 不过琴娘仍不放心,她打算每三个月去探一次监。 “那牢头看起来虽实诚,但我不敢信哩。” 自从有了盼头,琴娘的心肠变得更加火热。 她最高兴的日子便是每三个月即将远行的那几天。 “主君爱吃荷花酥,大娘子爱吃糯米糕,两位哥儿爱吃甜津津的金乳团。” 她系着攀膊,在灶间里一边做点心一边美滋滋地念叨,整个人都散发着明亮的喜气。 凤娘一直托人在陵水县帮忙盯着来旺。 到了隆冬,有消息说,来旺死了。 原来琴娘带着我跑了之后,来旺娶了一个年轻的寡妇,为了生计,他还去了一位李大官人的生药铺里做伙计。 但那李大官人不知怎的,竟然背着他跟那风流寡妇看对眼了,两个人天雷勾地火,难分难舍得很,后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李大官人设了个圈套,说来旺偷了生药铺的采买金,将来旺送进了官府。 官商勾结,哪容来旺分辩? 就这样,来旺狠狠挨了二十板子,被打得口吐鲜血、气若游丝,在牢里没几天就丢了性命。 琴娘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又咬牙切齿地叹了一句: “这世道,真没好人了!” 进入腊月里,凤娘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 今儿吴大官人请听戏,明儿赵掌柜请吃酒,回到家她也是醉醺醺地倒头便睡,偶尔半夜还得呕上两回。 不过腊月初九我生辰那日,她却破天荒地没有出门。 不仅没有出门,她还送了我一件亲手缝制的鹅黄色绉纱挑线裙。 因着怕陈妈妈责怪,琴娘是关起门来替我过生辰的。 她给我做了一碗长寿面,面里卧着一枚黄澄澄的鸡蛋。 见到那条纱裙,琴娘假意嗔道:“堂堂的花魁娘子小气巴拉,送出的礼竟如此寒酸。” 凤娘挑眉:“有眼无珠的蠢货,这可是我亲手做的,荷姐儿喜欢就行,显得着你?” 那裙子好美,我自是喜欢的,于是我甜甜地开口:“谢谢凤姨!” 那一晚,凤娘喝了一大银注子的酒,琴娘怎么劝都劝不住。 后来她索性不劝了,任凤娘胡闹了一宿。 月牙高悬,冬夜如霜,素来清傲如兰的凤娘喝得烂醉如泥,伏在琴娘身上不住嘴地诵诗。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琴娘听不懂,满嘴胡吣:“对,龟,等我死了,我一定变个大乌龟去给你驼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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