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 凤娘被她的话恶心到了,秽物吐了琴娘一裙子,气得琴娘直要扬手揍她。 可待婢子为凤娘换好衣裳扶去休息之后,琴娘望着天上的一弯月牙,却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 她摸着我的小脑袋瓜子,黯然地道: “腊月初九,八年前的今日,是你凤姨家破人亡的日子。” 5 凤娘原也是大家闺秀,母亲出身世族,父亲在朝中做着五品官。 但在一次党争之中,他们全家受到牵连,父亲死在流放的路上,母亲投河身亡,而她孤苦伶仃,被人牙子几经转手,最终到了陈妈妈身边。 那一年,凤娘只有十二岁。 当时陈妈妈的院子里虽然养着几个丫头,但最出众的就是凤娘和琴娘。 这两个人互相看不上,少不得要争吵,可吵到最后,谁也逃不开命运的爪牙。 凤娘一心卖艺不卖身,可在十五岁那年还是被陈妈妈设计梳弄了。 而琴娘有幸被富商看中,却又被家中的主母沉了江。 若非我爹相救,她早就被喂江里的乌龟了,还哪有机会变乌龟去驼碑。 说起来,她们也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而如今,可怜人的行列里,又加上了一个小小的我。 我父亲出身小吏之家,族中人息萧条。 而我母亲一支都深陷党争之中,泥菩萨管不了土菩萨,更是无法顾及我。 所以,我一直跟着琴娘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琴娘不允许我出后院,而后院所有的人对我都算友善,除了陈妈妈。 陈妈妈是个贪婪鄙俗的人,她时常趁凤娘不在家时,偷偷去翻凤娘的拣妆和箱笼。 有几回被我无意间撞见,她用力揪住我的小髻警告我:“敢瞎说,掐死你。” 可凤娘一回家,我就告诉她了。 哼,凤姨对我那么好,我才不会怕一个老虔婆。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到了承庆二十三年的六月。 六月暑气蒸蒸,琴娘的心也火炭似的热,因为我爹娘的牢刑要到期了。 当初朝廷只判了他们三年,按日子,六月底他们就能出来。 琴娘这三年一直打络子做针指,凤娘也有心抬举她,每每客人来都让她做几碟子拿手的糕点。 客人一高兴,随手赏点首饰缎子香球之类的,攒起来都是钱。 别小看这些零打碎敲的进项,琴娘就靠着这些,三年里居然攒了八十多两银子。 也怪不得世人都说红粉院是销金窟呢。 “这八十两银子,四十两租套院子,二十两置办家什,十两买衣衫鞋袜,还剩十两留给主母,随她心意添些什么都好。” 琴娘掰着手指头,喜气洋洋地一桩桩说着怎么用银子,眉眼弯得比天空的月牙还俏丽。 凤娘忍不住在旁给她泄气: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百两呢。” 琴娘趾高气扬地摆手:“差不了你啊,我们主君是做过知县的人,他可有能耐了。” 凤娘抿嘴含笑,摇着白团扇任她张狂。 这三年里,琴娘独自跑了八九趟大名府,而这次,她决定带我一起去。 我已然九岁,亭亭玉立,性情初成,行事也颇有几分主意。 琴娘平素常常道:“你的性子不像你爹,像你娘。” 我娘的模样性情,其实我已忘掉了大半。 孩童时的记忆总是短暂的,而我的记忆是自三年前上元节那日开始清晰的。 六月底,我和琴娘坐上了前往大名府的马车。 一百多里的路程,我原以为很容易。 然而上了路才知道,这一路上山凶水险,磕磕绊绊,是需要时时小心处处留神的。 可琴娘一个弱女子,她于这条路上独自行了三年啊。 我们于清晨出发,直到下午才到大名府。 将我安顿在城内的一家小客栈后,琴娘自己先去找张牢头打探消息。 我在客栈内左等她不回,右等她不回。 到掌灯时分,她终于回来了,却双眼红肿,失魂落魄,就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少了一口气。 “这缺了大德的世道,是真真要人命啊!” 窗外雷电轰鸣,暴雨如注,屋内她与我抱头痛哭,哭不给人留活路的世道,哭执意要捉弄人的老天爷。 周家人的牢期到了,可朝廷却有人从中作梗,将牢刑无限延期了。 无限延期了! 琴娘受不住这个晴天霹雳,当晚身子就发起热来。 我哭求客栈掌柜的帮我请郎中、熬药汤,巴巴地跪在她床边守了一夜。 第二日,她强咬着牙关坐了起来:“荷姐儿,我带你去见你的爹娘。” 大名府的牢狱前,两个牢子一见琴娘便嘻嘻哈哈地上前打趣她: “哟,小白果又来探监啦?这么大的日头,你瞧你,晒不黑,还是雪白雪白的。” “哈,哪是小白果,分明是小香玉。小香玉,这回又给你那旧主儿带什么好东西了?” 琴娘将我挡在身后,抱着包裹忍着恶心,强撑着病体朝他们款款施礼。 “两位爷,求你们通融一下。” 牢子们故意耍她:“行啊,哪回没通融,但这回高低得香一个。” “就是,不能再让你这蹄子插科打诨混过去了。” 正歪缠时,张牢头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皱着眉训斥两个牢子: “她是个可怜人,你们何苦耍她?!” 张牢头性情实诚,这些年亏得有他,周家人才没有遭太多的罪。 可即便如此,当我在牢房里见到爹娘兄弟时,我依旧认不出来他们了。 琴娘常说我爹是个芝兰玉树的年轻男子,可我看见的他却只有瘦,瘦得只剩风骨。 而那个皮肤粗糙的妇人——我娘崔氏,鬓白珠黄,细纹满面,比乡野妇人还要不济。 我十三岁的兄长和七岁的幼弟倒是脸颊有肉,可因着常年不见日光,面色显得格外惨白。 周家五口,四人身陷牢狱,一人娼妓窝里求生。 如今一家团聚,自然人人热泪滚滚。 因怕隔墙有耳,琴娘拉我跪倒,含泪道:“奴身受主君主母大恩,今儿带着奴的女儿来给您二位磕头。” 隔着铁监,我跪倒朝爹娘重重磕了几个头。 我娘忍不住扑将过来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而我爹则扭过身去,黯然地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被人诬陷入狱,他没哭;听闻释放无望,他没哭;可是见到已然亭亭玉立少女模样的我,这个满身风骨的昔日探花郎却忍不住落泪了。 至亲骨肉,相见却不能相认。 怎令人不悲? 6 自大名府回来后,琴娘整日郁郁寡欢。 忽然有一日,她找到凤娘说要搬走。 “以前总掰着手指过日子,有盼头,可如今不一样了。这院子里人多眼杂,我不能让荷姐日后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是在娼妓窝里长大的』,咱们是没指望的人,可荷姐儿不是。” 凤娘却舍不得我们: “你若执意走,我不强留,可便是要走,也得先想好如何安身过活不是?” “我想好了,那八十两银子我没动,就在陵花江边租间门面卖茶水点心。” “对呀。”凤娘紧紧攥着我的手不放,“门面选好了没?物什置办了没?都没有吧?那就先留在这儿,等安顿好了再走不迟。” 我在一旁“噗嗤”一声乐了: “凤姨这是怕我们走了,没人敢穿房入屋地和您打牙犯嘴了吧?” 凤娘被我逗得花枝烂颤,琴娘却懊恼地摇了摇头,指着我对凤娘道:“瞧瞧,好好的一个官家闺秀,如今学得油嘴滑舌,不行,真得走了呀。” 可口中说着要走,却哪里是件容易事。 光是找合适的铺面,琴娘就足足找了一个多月。 也是合该出事。 拜月节那日,凤娘在前院招待城中的一位王提辖。 酒筵中途,凤娘出来更衣,许是时间久了些,醉醺醺的王提辖等得不耐烦,便拎着酒壶晃悠悠地出来寻她,这一寻,就寻到了后院。 当时我正穿着白绫裙,坐在葡萄架下的凉墩上吃糕点。 冷不防地,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突然趔趄着闯进来,一把就搂住了我的腰。 我一惊,糕点坠地,扭头正对上一张喷着酒气的臭嘴。 琴娘说得没错,我的性情像极了我娘,强势又烈性。 寻常人家的小姑娘若遇此事,早就吓到腿软。 可我扬手就给了贴近的猪头男一个大耳光。 那王提辖原本就是个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 虽然是酒醉认错了人,可平白挨了打,又怎会善罢甘休?因此他大眼圆翻,张嘴就开骂: “囚囊的小娼妇敢打你大爷!” 他不仅要骂,还扬起酒壶要砸我的头。 只听“咣当”一声,珐琅壶瞬时如开花般碎了一地,一道血柱顷刻顺着琴娘的额头直流到腮前。 紧要关头,琴娘不知自哪里蹿出来替我挨了这一下。 那酒鬼见了血,反倒更兴奋了。 他将琴娘死死地压在身下,“刺啦”一下撕开了琴娘的衣襟。 我自知力道不足,拉不开那恶魔,便猛地搬起凉墩砸向他的头。 一时间,咒骂声、哭号声、尖叫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凤娘、陈妈妈和众婢子闻声匆匆跑来了。 “哎哟,惹事精哟,我就知道你们俩早晚是个祸害!”陈妈妈一进院就大骂我和琴娘。 凤娘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来拽王提辖的手臂。 谁料那王提辖犯起浑来,竟用力一甩,猛地将凤娘甩倒在地。然后他起身伸腿,一脚狠狠踩在了凤娘的脸上。 “好一个娼妇,也敢跟大爷我动手!平日里装样拿乔的,还真当自己是千金闺秀了?我看就是太过纵了你,惯得你都不知自己是什么身份!” 凤娘自出娘胎便娇生惯养,十二岁以后虽沦落风尘,却因色艺双绝被誉为“花魁娘子”。 素日里那些贵公子衙二代的,都是哄着她赞着她,恨不得当仙女般奉承着。 她何曾遭受过如此屈辱? 我从未见过凤娘的眼神这般冰冷绝望过,在被臭脚踩在脸上的那一刻,我觉得她想到了死。 当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如霜的月华里,我穿衣而出,蹑手蹑脚地来到凤娘的屋外。 屋内燃着幽微的烛火,死一般的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烛火灭了,然后我听见“咣当”一声响,似是锦杌倒地的声音。 凤娘她—— 真的悬梁自尽了。 “亏你还饱读诗书,竟连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都不懂!” 锦榻上,头上包着白纱带的琴娘又气又恨又怜地骂着被及时救下来的凤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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