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跟随多年的莽汉,陆道莲再次淡淡重复道:“我让你滚,没听见吗。” 庆峰是个武僧。 向来直来直去,忠心耿耿。 他可以为陆道莲做许多事,但唯独在知道陆道莲答应代晏子渊圆房后,他是第一个拦下他的人。 往日嬉皮笑脸,会粗声粗气说话的莽汉如今看不到任何一丝轻松的笑意。 有的只有满脸的忌惮,和细微的委屈焦灼之意。 庆峰:“不行,师叔,我不能让,你也不能去。” 陆道莲道:“哦?我为何不能去。” 庆峰看他越发无所谓的态度,眼皮仿若受到威胁般动了动,即使知道这是陆道莲发怒的前兆,他还是忍着畏惧,狠心道:“师叔是不是忘了在方丈临终前答应过什么?” 这话像是触及到了什么禁忌。 令陆道莲在刹那间,一双清明云淡的眸子,透露出不悦的煞气。 他越是不高兴的时候,就越会露出一点笑意。 就像现在这样,他明知故问庆峰,“我怎么不记得我答应过他什么?要不你来说说。” “师叔!” 如同被戏弄一样,大汉第一次露出茫然受挫的神色。 他像是不敢相信陆道莲会不记得对方丈的承诺,嘴皮抖了抖,说:“你答应方丈,会改邪归正,这辈子……都不会触律犯禁。” “你朝他发过誓的。” 养大陆道莲的昭玄寺方丈、僧正在两年前就圆寂了。 有时候,连陆道莲都分不清这个人到底是怎么看待他的,是视他如恶疾,还是视他如稚子? 若是稚子,为什么众人中,唯独待他严苛无比。 就因为他差些将暗地里推了他一把的人闷到水缸中淹死,还是因为他把一些有毒的东西塞进包子中,喂了一条总是跑出来咬人的疯犬? “你这小人,年岁不大,心性却险恶如斯。今日若不加以管教,以后怕是为祸众生。” 记忆中,两条短腿的他被拎起责骂,昭玄寺方丈把他带去禁闭堂责罚,“进去吧,不到认错的时候,不要出来。” 若是恶疾,为什么又会在他年幼时,把一个与他差不多大,农家出身,一身黑瘦气,脑子不太够用的孩童带到他跟前,“他叫庆峰,有些习武天赋,今后就跟着你。” “你生他生,你死他死。” “他有什么用?” “他是来代你承受孽报的。” 陆道莲年幼时的确还未定性。 他做事喜欢凭喜好,没有准确的善恶之分,或者说善恶观念在他那其实是模糊的。 他凭着心情来对待他人万物。 有人推他,他就得报复,他该死。 有疯犬伤人,冲着他垂涎欲滴,看他宛若猎物,那也该死。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可昭玄寺方丈不那么认为,他认为他就是恶果的化身。 临终前,怕自个儿闭眼了再无人能管束到他,还逼他滴血发誓,“你这性子,你这性子六亲不认,迟早有天为祸四方。” “你得答应我,七律八戒,一概不许犯,否则你罪无可恕,这辈子都不得善终。” 兴许是知道他没那么容易听话掌控。 昭玄寺方丈培养出来的庆峰,就成了他险恶心性的手替,代他行使百无禁忌的权利。 庆峰:“……他还交代过我,让我看护你,师叔想做什么只管吩咐我去做就行了,不是说好了,不管杀人也好放火也好,通通由我来做。” “这样孽报也只会报在我身上,师叔难道忘了方丈对你的一片苦心?” “难道那新妇就非碰不可?” 不想让陆道莲去代晏子渊圆房,就是怕他违背誓言,触戒犯禁后遭到报应。 本以为他待那个新妇,也只是玩弄的态度,没想到他会为了她,不顾方丈临终前的交代,执意要破戒。 庆峰沉声请求,“师叔,让我……” 陆道莲毫不犹豫地打断他,“让你什么?” 他像是听到眼前大汉表明的忠心,黑瞋瞋的眼珠里不悦的煞气散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戏谑的冷笑:“想什么呢庆峰,这种事情可没办法叫你替我代劳。” “晏子渊那新妇,是我一早看上的。” 他视线一扫,落在完全听懵了的晏子渊的下属身上,肆无忌惮地道:“老方丈已经死了,我早受够他的规训了,人死如灯灭,随便应诺的事何必当真。” 他走向那些听到所有秘密的人。 “不得善终又怎样?” 陆道莲以极其诡异的手法及快得看不清的速度,拧断了离他最近的下人的脖子。 像是不打算留一个活口。 在庆峰双目大睁中。 陆道莲噙着一缕笑,如渡河而来的佛陀,使的却是锁魂的招,直接越过惊慌的众人将佛堂的大门都关上,“原来亲手杀人是这种滋味,看来——”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天昏昏。夜清清。 与横尸遍野的烧雪园不同,无人知晓府里的另一端发生了什么。 宝嫣的雀园像乱世中唯一亮着灯的温柔冢,园里下人一无所觉地烧着热水,为今后少主母和郎主的圆房做准备。 宝嫣的新房在今夜特意点了好闻的香。 纱幔也换成了喜庆的颜色。 她穿着翻箱倒柜,试了好多套才觉得合心意的衣裳,梳了显得慵懒而妩媚的发髻,独自一人,期待又紧张,忐忑又慌慌地起身、坐下,反反复复。 她怕那个应允她的夫婿不会来。 又怕他会悄无声息地出现。 就像验证了她心中惶恐一样,夫婿比约定中晚了一刻才到。 他突然就现身在了院子里,宝嫣远远的,透过窗看到一道高大身影的那一刹那,微微焦急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她想晏子渊还是来了,他没有毁约。 可是入夜后,天又情不自禁下起小雨,“夫婿”还站在那条路上一动不动的望着她的房门。 他再不走,衣裳就要被雨打湿了。 是没有雨具么,宝嫣赶紧在柜子和花瓶的地方找了找,正好有一把油纸伞立在花瓶中,没被婢女收起来。 “夫君。”宝嫣准备撑起伞,撩起裙摆去接他。 她刚走到门外,便被一道黑夜中淋着雨,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的身影逼回房里,他面目上沾了薄薄的雨水,僧衣下摆一滩泥泞。 不像救苦救难的菩萨,像极了地狱来的恶鬼。 不,不是她的夫君。 她弄错了。 陆道莲呼吸起伏不定,他刚开了杀戒,杀人如麻的激流快感还没那么快退去,手上的佛珠滴了几滴不知是血还是雨水的污渍在地毯上。 他直勾勾地盯着被他吓得神魂惊颤的新妇,“怎么,不认识我了么?” “你那日不是说想求见我,可惜我那日有客,没法让你进去,所以今夜特意向你‘赔罪’来了。” 极度震惊中,宝嫣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不可置信地望着长着和她夫婿一模一样的面孔,“你,你是谁?” 她退不了后。 后面没路了,她被那道突然闯入到她房里的身影吓得绊住脚,栽倒在地上。 她的脸好小,巴掌大,他一掌就能盖住了。 在被陆道莲碰到脸,误以为他要打自己的时候,宝嫣害怕地闭眼。 嘴皮被人摸了下,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羞耻。 然后她就被拽起来,按住坐到了这个陌生僧人的大腿上,“你不用在意我到底是谁,你只要知道,今夜我才是能叫你快活的人。” “若你实在想叫,那就尊称我一声‘兄长’。檀越听清了吗?”
第26章 宝嫣规规矩矩活了十六年, 形形色色的人不见多少,却是知道,这世上人外有人, 天外有天。 什么样的人都有, 善的恶的,比比皆是。 可是亦正亦邪, 不知其来路的,就只有面前这一个。 她顷刻间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就是那间佛堂里的主人, 不眴。 整个晏府, 只有他会这么叫她“檀越”。 传闻中, 阿弥陀佛的一千长子,济世救人的菩萨, 修眉俊目,面色淡淡,有种性冷烧白玉的神威, 容色绝伦。 可他! 他此刻大手桎梏她的腰身, 不轻不重地轻揉慢捻着,看上去一派正经, 实际上凌厉危险的黑瞳中布满侵略的欲望。 什么叫今夜他才是能令她快活的人? 还命令她尊称他为“兄长”。 在宝嫣心中,兄长是苏赋安、苏凤璘那样尊敬她、爱护她的光明磊落的君子。 绝不是这种…… 这种趁夜闯入她和夫婿新房。 性情大变、言辞孟浪不再遮掩自己目的对她虎视眈眈的……欺世盗名之辈。 一个邪恶、可怕的淫僧! 他逼她这样念, 顿时叫初始畏惧于他的来路不明, 以及震惊他好似从腥风血雨里出来, 杀孽深重的气势,不敢动弹的宝嫣反应过来。 他在玷污她心中对“兄长”一词的敬仰和尊重。 这是一种亵渎。 一想到在佛堂里还曾受过他道貌岸然的点拨, 对他心生感激,敬重无比, 又因没听他劝说而歉疚万分,夜夜睡不好,日日吃不香。 登时,一种被蒙骗的羞愤直冲头顶,她竟在这一刻,没那么惧他了。 “走开。别碰我。” 宝嫣猛然反抗起来,她人娇娇的,推人的力气也只有一点。 可她这种陡然撒脾气的气势,又艳又惊了旁人的眼。 挣脱不开,宝嫣便焦灼地大喊起来:“放开我!放开!” “来人,快来人,有刺客——” 她激烈挣扎,拼命朝屋外呼喊,柔嫩的嗓子一声比一声凄厉。 把她重重按在腿上的人,幽深而诧异地注视着她,似是没想到在他说完话后,那样文静娇怯的新妇,居然也有这么大反应的一天。 她就像猝不及防被捕捉进笼子里惊恐万分的鸟雀。 张着短小而尖利的喙,扑腾着弱小的翅膀,不断跳跃冲击困住它枷锁,面容那样红涨,神色惊惶那样,眼神那样羞怒。 这是什么意思,印象中她不是,最会忍气吞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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