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贺鸣无关,那就只有…… 青烟未尽,松柏宫香自紫铜鎏金大鼎氤氲而起,孟瑞忽而想起入宫前在宋府廊檐下见过的宋令枝。 那玉寒草也是宋令枝的,沈砚托自己救的,亦是宋令枝的祖母。 周身冷颤,孟瑞好似窥见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颤巍巍跪在地上。 孟瑞汗流浃背,冷汗涔涔。 先帝昏庸无能,却还没做出君夺臣妻之事。 沈砚此番,实在是在他预想之外。孟瑞战战兢兢,为新科状元捏一把冷汗。 “陛下乃是一国之君,若是、若是……” 沈砚冷眼睥睨。 孟瑞身子一颤,再不敢多言。 …… 入了夏,宋老夫人的身子也渐渐有所好转。 宋令枝亲自伺候宋老夫人用完半碗金丝燕窝粥,又扶着她在院中走走。 宋老夫人笑得温和:“我先前也随你祖父来过京城,当时你父亲还小,只有这么大。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我老了,你也为人妇了。” 宋令枝双颊泛起红晕:“祖母。” 宋老夫人笑睨她一眼,拍拍宋令枝的手背:“羞什么,你和贺鸣都成亲这般久了。先前是他科考,祖母自然不催你们。可如今……” 宋老夫人目光落在宋令枝腹部,意有所指,“也该是时候了,祖母同您这般大的时候,你父亲都会走路了。” 宋老夫人当机立断,转身,“柳妈妈,你来。厨房炖着金盏佛跳墙,你陪着枝枝,给贺鸣送去。” 宋令枝一怔:“祖母,贺哥哥如今还在翰林院……”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这会也快到晌午了,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午歇,你这会子过去,正好。” 宋令枝推脱不得,身边又有柳妈妈盯着。宋老夫人大病初愈,宋令枝不敢拂祖母的意,提着漆木攒盒出府。 三鼎甲如今都在翰林院当值。 正值午歇,廊檐下鸦雀无声,偶有清风拂过,吹皱一池湖水。 三三两两翰林院侍读学士坐在一处,唯有贺鸣不在。 “先前只闻江南宋家富甲一方,不想他家真如传言所说,一个侍女身上都是戴的赤金孔雀绿翡翠璎珞,可真真羡煞旁人。” “别的不提,你瞧瞧这道蟹黄虾盅。如今入秋尚早,他们府上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肥膏蟹,我们今日也是托了贺兄的福,才有这口福。” “贺兄可不只这福气,刚刚我远远瞧见贺少夫人一眼,当真是顾盼生辉,海棠标韵。同贺兄站在一处,果真当得起佳偶天成四字。” 众人拍案笑笑,忽听院外一声“陛下驾到”,众人一惊,忙忙起身行礼。 翰林院近日为纂修国史忙碌,众人以为沈砚是为这事来的,赶忙重束衣冠。 纂修的史书高高累在书案上,掌院学士垂手侍立在下首:“陛下,此乃贺鸣纂修的实录起居注……” 沈砚环顾四周,眼眸轻抬:“他人呢?” 掌院学士笑笑:“方才贺少夫人送午膳过来,想必这会子贺鸣正同少夫人在一处。陛下若是想寻他,下官立刻派人……” 落在身上的视线阴森冰冷,掌院学士身影僵直,不寒而栗:“……陛、陛下?” …… 翰林院后设有一湖,临湖水榭幽静雅致,四面湘妃竹帘低垂。 倚着栏杆的矮榻上铺着青缎褥子,黄花梨茶案上设各色茶具。 柳妈妈垂手侍立在水榭下首。 湘妃竹帘半卷,日光无声洒落在案上。 贺鸣好奇垂首,同宋令枝低语:“今日怎么连柳妈妈也来了,可是祖母有事吩咐?” 宋令枝摇摇头:“祖母道你辛苦,让我来送午膳。” 这些时日,宋老夫人的用意昭然若揭,但凡得空,总喜欢将宋令枝和贺鸣凑在一处。 宋令枝如此说,贺鸣心知肚明,他弯唇笑笑。 宋令枝低声:“孟老先生说,祖母如今不能再烦心忧虑。” 宋老夫人现下最挂念的就是自己,宋令枝自然得顺着祖母心意。 “贺哥哥,我……” 话犹未了,倏然见贺鸣转首侧目,他低头,顷刻,二人之间只余咫尺之距。 宋令枝眼眸睁大,透亮莹润的一双秋眸映着贺鸣的温润眉眼。 她下意识朝后而退。 “别动。” 低低的一声落下,贺鸣嗓音喑哑,温热气息落在宋令枝颈间。 宋令枝身影僵直,怔怔望着贺鸣。 贺鸣哑然低笑:“柳妈妈看过来了。” 宋令枝眨眨眼,纤长的眼睫毛扑簌眨动。 宋老夫人总担心自己和贺鸣相处不好,可若是相处好的话…… 宋令枝脑子空白一瞬,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日光横亘在二人之间,悄无声息流淌。 湖面波光粼粼,水波荡漾。 宋令枝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少顷,贺鸣撇过视线,捂唇低笑两三声:“怎么还真信了,这么好骗。” 宋令枝怔忪一瞬,恼羞成怒,握拳砸向贺鸣肩头。 贺鸣撑掌接住,肩膀笑得抖动。 湖面涟漪荡开,满池湖水映着天色。 掌院学士遥遥站在青石曲桥上,大着胆子为贺鸣说话。 “陛下,贺鸣做事向来认真,且现下是午歇,他又和夫人新婚燕尔,下官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并非那起子心胸狭隘的,总不会因着这点芝麻烂谷子的小事……” 沈砚眼中阴郁,面无表情望着水榭中嬉笑的二人。 他何曾见过宋令枝在自己眼前如此开怀大笑。 沈砚冷声:“依你之见,朕是那心胸狭隘之人?” 掌院学士吓得伏跪在地,磕头求饶:“陛下恕罪,下官绝无此意,下官只是、只是……” 象牙白身影从眼前掠过,沈砚沉着脸拂袖而去。 掌院学士吓出一身冷汗。 水榭中,宋令枝似是听见动静,闻声望去,那抹象牙白身影渐行渐远,宋令枝只来得及望见一角的锦袍。 唇角的笑意霎时消失殆尽。 宋令枝瞳孔紧缩。 贺鸣不明所以:“怎么了?” 宋令枝眨眨眼睛,那抹象牙白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她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看错了。” 午膳心不在焉用完。 日光迤逦落在青石板路上,苍苔浓淡,柳妈妈笑着福身:“老奴去趟百草阁为老夫人抓药,少夫人先回府去。” 又喝命白芷和秋雁好生照顾宋令枝。 秋雁笑着揶揄,福身:“是,奴婢定当尽心尽力,好好照顾少夫人的。” 她故意咬重“少夫人”三字,惹得宋令枝连连瞪她。 秋雁躲在白芷身后,说笑间,她脸色忽然一变,低头往身后找去。 秋雁面上焦灼:“我的香囊,好像落在翰林院了。” 香囊是女子的私物,若是让人捡了去,难免生事端。 宋令枝轻声:“白芷,你陪着秋雁回去找罢,两人一起,也可快些。” 白芷担忧:“可是少夫人这里没人伺候……” 宋令枝莞尔一笑:“我就在马车上等着,能有什么事,且这还在翰林院前,哪有歹人这般胆大妄为,敢在这做坏事,快去罢,省得让人捡了去。” 白芷和秋雁齐齐福身,提裙原路折返。 日光无声无息,宋令枝倚着车壁,昏昏欲睡。 忽听车帘挽起,宋令枝惺忪着睡眼:“可是找着香囊了?莫让不相干的人拾去了罢……” 眼中的困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适才在水榭并非错觉,那抹象牙白身影果真是沈砚。 宋令枝连连朝后退去:“你怎么、怎么……” 沈砚不动声色,冷眼低垂:“怎么,贺少夫人不想见朕?” 宋令枝心中打鼓,强撑着维持脸上的镇静。 “陛下是君,我们本来就不该见面。” 宋令枝轻飘飘的一句,彻底断绝了自己同沈砚的关系。 沈砚唇角紧绷,泛白的指骨牢牢攥在手心,他眼中阴寒冷峻。 “宋令枝。” 他低眸,一字一顿,“那你想同谁见面,姓贺的?” 他又想起刚刚在水榭,宋令枝一张脸笑靥如花,同贺鸣说笑逗趣。 那样一双眉眼弯弯的眼睛,却从未在自己眼前出现过。 宋令枝扬起脸,目光决绝:“贺鸣是我夫君,我自然要同他见面。” 君和夫君之间,只差了一字,却是天差地别。 沈砚眸色晦暗。 宋令枝眼眸低垂,忽而道:“陛下,孟老先生是您请来的罢?” 沈砚面无表情。 宋令枝声音轻轻:“祖母的事,多亏陛下帮忙。只是日后……” 宋令枝眼眸轻抬,那双浅淡眸子莹润空明,她声音极缓极慢。 “日后我的事,陛下莫再插手了,我担待不起。” 她云淡风轻,似是在道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沈砚眼眸一沉,青玉扳指捏在手心,背在身后。 白净的手背上青筋虬结。 “宋令枝,你是在说……朕多管闲事?” 宋令枝柳眉轻蹙,垂首低眉:“陛下,若非不是你,祖母也不会因担忧我病倒的。” 宋令枝轻描淡写抹去了和沈砚的过往。 从一开始,在前世那个上元佳节,她就不该撞落沈砚的面具。 “陛下是九五至尊,高居金銮殿之上,而我不过是一商户之女,自当配不上陛下。还请陛下高抬贵手,从此往后,我们……” “两不相欠”好似不太稳妥,她和沈砚之间的账怎么也算不清。 宋令枝如今也不想算了。 她再也不想祖母为了自己担惊受怕,再也不想父亲一家家上门求人,一夜白头。 宋令枝轻轻阖上眼,一字一字:“……我们再也不复相见。” “宋令枝。”沈砚凝眉,唇角勾起几分讥诮,“你何时这般胆大了,真当贺鸣能护得住你?” “他自然护不住我。”宋令枝不假思索,“陛下是天子,高高在上,怎能同我们平民百姓相提并论。” 沈砚眼中愠怒:“宋令枝。” 他不喜欢宋令枝这般说自己,更不喜欢她和自己划清楚河汉界。 他们之间,本不该是这样的。 沈砚冷笑:“朕若是不肯呢,贺少夫人又想如何?” 宋令枝面不改色:“当初在南海,是陛下下水救的我。” 宋令枝淡声,“我这条命,也随时可以还给陛下。” “——宋、令、枝。” 沈砚怒极,他眼中阴翳乌沉,“你是在威胁朕?” 宋令枝不动声色:“臣妇不敢。” 她眼中凝绝,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退让。 似是在破釜沉舟。 “臣妇”二字,犹如烈火焚烧,烫红沈砚一双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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