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夫人捧腹大笑。 一高兴,又多喝了一碗燕窝粥。 宋令枝趁机道:“祖母,今日龙舟赛,我陪你一起去罢,想来这京中的龙舟,祖母怕也没见过。” 宋老夫人笑着摇头:“你和你父亲母亲一起去便是,我一个老婆子,去凑这热闹做什么?” 宋令枝挽着宋老夫人的胳膊:“祖母哪里老了,去罢去罢,就当陪陪枝枝,贺哥哥昨日还说,在岸边琼镂高台为祖母留了座。祖母若不去,岂不辜负贺哥哥一片好心?”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抚着宋令枝的美人肩揶揄:“傻孩子,那哪里是为祖母留的,那是为你留的。” 她笑笑,“罢罢,祖母今日也沾沾我们枝枝的福,去那高台坐坐。” 宋令枝红着脸,躲在宋老夫人怀中不肯起身。 又惹得宋老夫人叠声笑。 江边两岸高台伫立,湘妃竹帘半卷,挡住了头顶刺眼光线。 宋令枝陪着宋老夫人坐在凉榻上,笑看江上的龙舟。 一身石榴红蝉翼纱锦袍曳地,宋令枝手执泥金真丝绡麋竹扇,眉开眼笑,一双眼睛熠熠。 “祖母,您瞧,贺哥哥在那!” 江风习习,龙舟在水面上驰骋,急湍勇进。 两岸众人振臂高呼,遥遥领先的,自然是军营的将士。 翰林院的龙舟毫不意外是最后一个。 宋老夫人一手握着眼镜片,一手挽着宋令枝的手,伸颈往下张望。 浑浊眼珠子看不清,看谁都长得一个样。 宋老夫人好奇:“哪个是贺鸣,我怎么找不到?” 宋令枝眼睛笑如弓月:“哪里还要找,你瞧最后一个就是了,翰林院的学士都在那。” 身后婆子丫鬟难得出来,个个喜笑颜开,闻言,笑成一团。 宋老夫人睨宋令枝一眼,强忍着笑意:“少胡说,等会他们就追上去了,这叫……养精蓄锐。” 高台上笑声不绝,宋老夫人收了笑声,又命人拣了几个粽子。 “贺鸣这些时日早出晚归,我前儿远远瞧了一眼,那孩子倒是瘦了不少。祖母记得他爱吃甜,这几个甜粽子是厨房做的,枝枝,你给贺鸣送去。” 宋令枝:“等他上来不就成了,何必巴巴跑这一趟?” 宋老夫人拍拍她手背,笑得意味深长:“那怎么能一样?快去罢。” 宋令枝无奈,提着攒盒下了高台。 …… 彩楼之上,乐姬拨弄琴弦。丝竹悦耳,伴着水声落在耳中。 宫人遍身珠罗,穿金戴银,捧着缠丝玛瑙白盘在席间穿梭。 今日是宫宴,君臣同乐。席间推杯换盏,不时有欢呼声从江面传来。 剑南春辛辣,沈砚端坐在上首,一手抵着额,不时有小太监上前,为沈砚转告江面的盛况。 那小太监是个机灵的,说话绘声绘色,将龙舟竞渡描绘得淋漓尽致。 “陛下,如今遥遥领先的是……” 沈砚百无聊勒打断,目光缓缓落至小太监手腕上的五丝线,他凝眉:“……这是什么?” 小太监身子哆嗦,差点以为自己是说错话怔愣片刻,后知后觉沈砚问的是自己手上的五丝线。 他窘迫一笑:“这是奴才自己编的五彩绳,图个吉利。”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平静淡漠。 身处高位者,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冰冷刺骨,小太监战战兢兢,伏首跪地。 沈砚这人喜怒无常,手段狠戾。 小太监欲哭无泪,只当自己今日的五彩绳白戴了,他颤巍巍跪在地上,心生悔意。 若早知如此,今早该多吃两个肉包子的,至少到了地下,还不是个饿死鬼。还有他好不容易攒下的十两银子,若是他走了,也不知道那银子便宜了谁。 小太监胡思乱想,连自己死后埋在何处都想好了,倏然听见案后传来沈砚淡淡的一声。 “起罢。” 小太监瞪圆眼睛,颤抖着拂去衣袖上的灰尘,” ………陛、陛下?” 半盏茶后,小太监晕乎乎抱着十两银子,自御前离开。 黄花梨大理石案上,沈砚垂首凝眉,手中的五色丝线连着拆了系,系了拆。 紧拢的眉宇笼罩着浓浓的阴霾。 岳栩垂手侍立在一旁,以为沈砚是一时兴起,他低声:“陛下,宫中的绣娘定当擅长,若是陛下想要,属下即刻……” 沈砚面若冰霜,如墨眸子似千年枯井,淡淡朝岳栩望去。 岳栩当即噤声,低头不再多言。 日光恼人,江面时不时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少顷,又有龙舟渡过终点。 下首舞姬轻歌曼舞,款步翩跹。琴声如仙乐,舞姿似仙人。 窈窕细腰,楚楚动人。 青纱帐幔后。 岳栩垂首,悄声抬眸。案上的五丝线乱糟糟地缠绕在一处,沈砚双眉紧皱,不知第几回解开手中的五丝线。 又编错了。 岳栩不动声色低首,默不作声为沈砚记着时辰。 一刻钟过去。 半个时辰过去。 又半个时辰过去。 终于,上首传来沈砚低低的一声:“岳栩。” 岳栩拱手上前:“属下在。” …… 杨柳垂金。 柳树下,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手执芭蕉扇为宋令枝扇风。 秋雁眼睛笑没了缝:“若早知如此,少夫人不该这么快下楼。说起来也好笑,奴婢还从未见过有人划龙舟翻江里去了。” 秋雁捂着肚子,差点笑断气。 翰林院一众学士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平日里哪曾做过这样的苦力。 方才不甘心落人身后,拼劲全力划桨,结果不知是谁出了岔子,竟将龙舟划翻了,惹来岸上百姓连声大笑。 翰林院众人手忙脚乱,凫水的凫水,救人的救人,道不出的狼狈不堪。 本想着就此结束赛事,不想翰林院的学士又不甘心半途而废,重振旗鼓,再次朝前泊去。 宋令枝在底下站了大半日,也不见贺鸣的龙舟。 白芷挽唇笑:“还好这一处僻静又阴凉,不然在这太阳底下站着,还不得累坏了。” 宋令枝跟着笑:“我们还好,怕是那些学士才辛苦,也不知道过了今日,明日还能不能拿得动笔。” 话落,又转首望向白芷,“衣衫可让人备下了?贺哥哥刚刚落了水,怕是衣衫都湿透了。再让他们多煮两碗姜汤来,省得染上风寒。” 白芷笑着道:“少夫人放心,衣衫和姜汤早命人备下了。先前闽南送来的果子,奴婢也让他们一起备着了。” 她揶揄,“少夫人如今果真是成家了,平日这等子小事,哪里见少夫人放在心上。” 宋令枝双颊泛起绯红,手执团扇在白芷手背上轻拍。 “你如今也和秋雁学坏了,赶明儿我定当……” “宋姑娘。” 身后忽然落下一道熟悉喑哑的声音。 宋令枝身影一颤,转身,入目只有岳栩一人,并无那人的身影。 白芷当即挡在宋令枝身前,面露警惕:“岳统领寻我家少夫人,可是有事?” 岳栩拱手,自怀中掏出一条五彩绳。端午佳节,为祈福纳安,人人都有戴五彩绳的习俗。 宋令枝本想着回高楼再戴,故而此刻她手腕上空空如也。 岳栩躬身:“宋姑娘。” 宋令枝不为所动:“五彩绳我祖母早为我备下了,不劳岳统领费心,岳统领还请回罢。” 言毕,她抬脚往外走。 岳栩躬着身子一字一字复述沈砚的话:”宋姑娘,这是陛下所赐。” 君所赐,自然不能辞。 宋令枝拂袖,置之不理。 岳栩似早有所料:“陛下说,若宋姑娘不收,他自会为宋姑娘亲手戴上。” …… “……送去了?” 彩楼之上,沈砚眸光淡漠,琥珀鎏金酒盏映出一双漆黑眸子。 岳栩低头:“是,属下亲眼看着宋姑娘戴上的。” 沈砚眼眸泰然,沉沉望着酒盏中的剑南春。 一言不发。 岳栩无声抬眸,倏地灵光一闪:“陛下可要下楼去看龙舟赛,想必这会子也快结束了。” 案后的身影一顿。 岳栩还以为是自己会错沈砚心思,忙忙改口:“陛下若是不想……” 沈砚拂袖,不动声色起身:“走罢。” 岳栩讪讪闭上嘴。 龙袍惹眼,沈砚先行更衣,一身金丝滚边靛青色鹤纹织金锦长袍贵气,通身透着慵懒气派。 剑眉星目,一双黑眸凌厉万分。 垂柳旁早就不见宋令枝一行人的影子,岳栩沉声拢眉。 “陛下、陛下可要去前方的水榭?想必这会翰林院众人都在那。” 贺鸣在,宋令枝定然也在的。 翰林院众学士大汗淋漓,人人锦袍尽湿、从未有过的狼狈,可无一人脸上是落寞丧气的。 众人团坐在一处,哈哈大笑,拿刚刚翻江底的丑事取笑逗趣。 “还好我会凫水,不然今日就命丧江底了。” “说起来,这事竟也不生厌,来年我也参加。待我养精蓄锐,来年定能一举夺魁。” “——好!也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我也来为也来!” “我可不敢再和你一起,若不是你,那龙舟也不会翻了!” 众人推搡着大笑,有人眼尖,瞥见案上的果子和姜汤,好奇:“这姜汤哪里来的?还有这果子,竟是井里湃过的,果然甜得很。” 有人起哄笑道:“还能是谁?这果子可是闽南那送来的,五两银子一颗,能不甜?” 刚吃了一颗果子的学士差点呛出声,大吃一惊:“五两?我一个月的俸禄也就……” 声音戛然而止,他心知肚明,拿着丝帕擦嘴,心生羡慕。 “想当初,我还为着贺兄成亲早可惜,如今为着这果子,倒是半点也不遗憾了。若非沾贺兄的光,我哪来这口福?先前那蟹黄盅,也是好吃得紧,我回去还和我娘念叨了好久,差点挨揍。” 他回首张望,“……贺兄人呢?看见了,他在那边的水榭!” 江边水声悠悠,满地日光。 沈砚站在阴影处,一双眼睛阴森冰凉,面无表情。 金丝藤红竹帘半卷,水榭中,宋令枝戴着他的五彩绳,在为贺鸣擦汗。
第70章 朕待她还不好吗? 水声潺潺, 日光落了一地。 漆木茶案上供着各色茶具,茶炉子汩汩冒着热气,白雾氤氲。 水榭凉榻上, 宋令枝坐在贺鸣身侧。 划桨久了, 贺鸣双手都长着水泡, 旧的好了,新的又来。 伤痕累累。 一张脸晒得通红, 额角细密汗珠沁出, 眼角亦垂挂着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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