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丸药材难得,只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若是岳栩迟迟寻不到解药,宋令枝定性命难保。 房中静默,沈砚端坐在上首,久久不曾言语。 负手起身,隔着槅扇木窗,主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隐约可见宋令枝模糊的身影。 拆髻松发,通透妆镜前,宋令枝三千青丝挽在白芷手中,她一手握着篦头,轻轻为宋令枝梳发。 白日那事触目惊心,白芷如今还心有余悸,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嘴上絮絮叨叨:“世间难得一个‘巧’字,怎么都让姑娘碰上了。好端端走在路上,竟也能遇见云家姑娘。” 秋雁不曾见过云黎,闻言好奇探头:“姐姐,那云姑娘长得如何,性情如何?不过小小一只狸奴,她都那般良善,想来人应当是极好的。若三殿下真的迎她入府……” 清脆一声响,宋令枝手中的簪花棒忽然掉落在地,细碎花粉散落在脚边。 秋雁一惊,忙忙上前,扶着宋令枝至窗前贵妃榻上坐下,又唤檐下的小丫鬟进屋洒扫。 那花粉乃是玫瑰花瓣捻碎制成,如今洒了宋令枝一身,素白寝衣沾上花粉点点。 秋雁拿手拂开也无济于事,只能伺候宋令枝更衣。她眼角弯弯:“姑娘今夜是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 她回首往香炉燃着的梅花香,秋雁轻声试探,“奴婢今日同香娘子拿荷花试香,那香奴婢闻着倒是好的,姑娘可要试试?” 宋令枝讷讷点头:“随你便是了。” 秋雁“嗳”一声,喜笑颜开,提裙往自己屋子走去。背影轻盈,同前世惨死在漪兰殿的秋雁判若两人。 宋令枝望着秋雁的背影出神。 一会想起前世秋雁的死不瞑目,一会又想起今日云黎怀里抱着的狸奴,宋令枝总觉得好像有哪里透着怪异。 思绪乱糟糟,扶着眉心沉吟。 槅扇木门推开,秋雁披着月光,快步转过缂丝屏风,她手上还提着一个漆木攒盒。 白芷瞧见莞尔:“不是说去取香饼,怎的拿了糕点过来。你才用过晚膳,也不怕吃撑了肚子,夜里又该喊着肚子疼,要我帮你揉肚子。” 秋雁反唇相讥:“你别乱怪人,这哪里是我要吃的。” 漆木攒盒掀起,竟是十来个白玉兔子,那兔子莹润剔透,栩栩如生。 宋令枝猛地瞪圆眼睛,气息急促:“这、这是……” 这白玉兔子她曾在宋府见过,当时她被姜氏罚跪佛堂,魏子渊偷偷给自己带来的,亦是糯米团做的白玉兔子。 袖中的手指轻轻握拳,宋令枝眼睛泛红,嗓音不知何时多了一分哽咽,她强装镇定:“这是何人给你的?” 秋雁抿唇笑笑:“哪有别人,不是姑娘让红玉做的吗?她给奴婢的时候,奴婢还吓了一跳。” 红玉姑娘怕人,往日总躲在后院的厨房,若是香娘子不去寻她,她能在那里躲上一整日。 秋雁:“真想不出她竟有这般的好手艺。” 攒盒中盛着的十来只白玉兔子,同上回如出一辙。许是回府的路上颠簸,有一只的眼睛掉落在攒盒中。 秋雁垂首,连声道歉。 “这眼睛本是好好的,应是奴婢不小心弄掉的。姑娘,奴婢去寻……” 白玉团子通透细腻,宋令枝心口重重一跳:“不必。” 烛光摇曳,映着楹花窗外竹影婆娑,飒飒风声掠过。 她从未和红玉提过糕点一事,红玉怕人,京中会手语的人也不多。这白玉团子,多半出自魏子渊出自何手。 掩在心底深处的猜想逐渐浮出水面,宋令枝忐忑不安,视线不经意望向院外的明朗月色。 院落无声,只余皓月当空。 宋令枝目光一瞬不瞬落在白玉团子上,又命秋雁取来小刀。 银白刀刃锋利,一刀落下…… 廊檐下忽然想起小丫鬟的通传声。 下一瞬,缂丝屏风后晃过一道黑影,长身玉立。 沈砚一身绛色缂丝织金锦袍衫,衣袂上用金丝线绣着数只白鹤。 往日这个时辰,沈砚都是在书房的。 银刀当啷一声落入攒盒之中,宋令枝上前半步,娇小身影挡住身后的漆木攒盒。 一颗心惴惴不安。 满屋笑声戛然而止。 沈砚抬首,淡淡掀起眼皮。 秋雁和白芷相视一眼,福身告退。 银辉洒落,悄然无声。 缠丝白玛瑙盘子中盛着数只玉兔,沈砚淡淡轻瞥,目光落在掉在一旁的银白小刀上,双眉轻拢:“这是……厨房做的?” 宋令枝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强撑着稳住心神。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掐入掌心,留下清晰红痕。 “是秋雁从兰香坊带回来的,说是她后院的厨子做的。” 宫中吃□□细,沈砚也不会随意在外面用膳,宋令枝稍稍松口气。 一头乌发轻垂在腰间,月光迤逦,宋令枝抬眸,似是随口一说:“殿下要试试吗?” 四目相对,那双深黑眸子不偏不倚撞入宋令枝眼中。 斑竹梳背椅舒适慵懒,沈砚靠在椅上,只随意抬眸,宋令枝当即定在原地。 手心起了薄薄一层细汗,是源于心底深处对沈砚的恐惧。 少顷,耳边落下低哑一声笑:“好啊。” 沈砚目光不动声色掠过攒盒中的小刀,“切开看看。” 宋令枝脑子霎时空白,差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沈砚刚刚说的什么,他不是一向不喜欢糕点吗,怎会突然想要?还命她切开? 他是……知道什么了吗? 心慌意乱,一颗心直直坠入谷底,宋令枝心灰意冷。 她强撑着往前两三步,纤长睫毛扑簌如蝉翼。 银刀执在手中,拿起又放下,心口胡乱跳动。 万一呢,万一那白玉兔子真的藏了消息…… 宋令枝仰起眼皮,视线落在沈砚脸上。 沈砚不解回望:“怎么了?” 宋令枝别过目光,烛影摇晃,在她眉眼处晃动,攥着刀柄的手指轻轻抖动。 “殿下来寻我,可是有事?” 沈砚轻哂,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案几边沿:“宋令枝。” 他轻笑两三声,似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这是我的院子。” 何时来,何时去,皆由沈砚自己说了算。 贝齿咬着红唇,宋令枝目光闪躲,差点一口咬伤自己。心神不宁,她竟问出这样的蠢问题。 幸好沈砚脸上并无异样之色,只垂眸望着盘中叠着的白玉兔子。 目光无声催促。 刀刃锋利,一刀落下,那兔子顷刻成了两半。 宋令枝眼睛飞快眨动,鸦羽睫毛颤颤,瞪圆的眼珠子映着盘中的白玉影子。 空空如也,玉兔应声断成两半,软糯甜腻,并非空心,更无藏着的纸条。 宋令枝无声松口气,眉眼舒展。 缠丝白玛瑙盘子轻推至沈砚身前,宋令枝难掩话中的雀跃:“殿下试试!” 沈砚肯屈尊降贵尝一口已是罕事,且这糕点甜腻腻,沈砚也不可能多吃。 宋令枝挽唇,又将盘子往沈砚身前推推:“……殿下?” 沈砚面色淡淡:“继续。” 当头一棒。 宋令枝唇角的笑意刹那消失殆尽,她眉眼低垂,握着刀柄犹豫不决。 沈砚面不改色:“……怎么?” 宋令枝声音低低:“殿下想……想吃哪只?” 余下十一只玉兔,沈砚总不可能运气那般好,一语即中。 沈砚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那双黑眸平静,没有多余的情绪:“都切开。”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落下,宋令枝后背遍生寒意,握着刀柄的手指紧攥在一处:“我……” 沈砚的视线还落在自己脸上。 心一横,宋令枝垂首,挨只一一切过。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一连十二只白玉兔子,动作不一,却无一只是空心的。糯米团子圆润光滑,香甜浓郁。 满满一盘白玉兔子,东倒西歪。 宋令枝浑身力气散尽。 赌气似的,宋令枝将缠丝玛瑙白盘子推至沈砚身前:“吃。” 沈砚抬眼,目不转睛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心虚垂眸,再不复先前的理直气壮,眼睛乱瞟,讪讪收回手中的盘子。 那一整盘白玉兔子沈砚不曾动过半口,绛色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岳栩垂手候在门外,见主子出来,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 沈砚并未回书房,转而走向飞雀园。 他眼中笑意渐淡。 自上回沈砚亲身来飞雀园瞧过那黄鹂,宫人再不敢怠慢,黄鹂往日吃的住的,皆比往常好上数倍。 描金竹制楼阁式大鸟笼高悬于廊檐下,黄鹂一身羽翎光滑亮泽,一双黑豆大小的眼睛圆溜溜,啾啾啾乱叫。 遥遥瞧见自乌木长廊走来的沈砚,黄鹂当即噤声,似被人扼住喉咙,讪讪缩着脑袋躲到角落。 早有宫人打开鸟笼,垂手迎沈砚上前。 夜色深深,庭院静悄无人耳语,偶有两三声蝉鸣自树上传来。 黄鹂探着脑袋,好奇望着沈砚手心的药丸,它不解歪着脑袋,小心翼翼探出爪子,踩在沈砚指尖上。 沈砚无动于衷。 黄鹂又往前两三步,低头在那药丸轻啄一口,飞快噙着药丸躲进鸟笼。 “啾——” “啾啾啾——” 暖香丸顷刻碎成药渣,暖香丸苦涩,黄鹂低头浅尝一口,当即吐出,一爪子踩在药丸上,再不肯多看一眼。 沈砚垂眸勾唇,深黑眸子淡淡,隔着鸟笼逗笼中黄鹂,他意有所指:“还得再教教。” 黄鹂不明所以,歪着脑袋:“啾?” 伺候黄鹂的宫人双膝一软,当即跪在地上,汗流浃背:“殿下恕罪,小的定当……” 绛色身影从眼前掠过,月光清冷迤逦淌在袍衫之上。 沈砚头也不回离开了。 徒留宫人跪在地上,一头雾水,浑然不知沈砚说的并非是黄鹂,而是另有其人。 …… 那一盘白玉兔子终让秋雁和白芷分着吃完。 这几日香娘子身子不适,兰香坊闭门谢客。 秋雁自然留在宋令枝身边伺候,没了前往兰香坊的由头,宋令枝自然不会冒冒失失跟过去。且她不知,沈砚那夜是否看出端倪。 夜间下了几滴雨,土润苔青,苍苔浓淡。 白芷伺候着宋令枝用膳,她俯身站在一旁,为宋令枝布让:“今儿这天倒是凉快,姑娘何不出府走走,也好散散心?” 秋雁慢一步进屋,闻言忙道:“若是往日便罢了,今儿断不能出府去。” 宋令枝接过白芷递来的热茶,漱口毕,抬眼狐疑:“为何,可是京中出事了?” 秋雁挥袖,屏退一众丫鬟,而后方踱步至宋令枝身侧,屈膝福身,附在宋令枝耳边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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