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峻高耸的冰墙坚壁,如同一道耸立在面前的天堑,正在无声地耻笑着他。 大孟城中,究竟还有什么人,在指点他们? 鹰师头领偷眼觑着尤班单于的神色,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轻声道:“单于陛下,若是这样等下去,恐怕镇北军不久就会……” 尤班单于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 鹰师头领连忙停住了话头,低下眼睛,道:“单于陛下圣明。乌那神在上,庇佑我军,赐下圣物,此战一定能够成功。” 尤班单于的指甲一根一根从手心的血肉中抽出,丝毫没有管那一道道细细留下的猩红血迹。他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黑漆漆的瞳孔望向北方的方向,露出一抹极淡的森然笑意,轻声喃喃道:“保佑吗……” 他忽然道:“那日搬运疫种的人,都如何了?” 鹰师头领恭敬地说道:“只有三个人发病,其余人皆是无碍。” 尤班单于细瘦的指尖在铁制扶手上轻轻一揩,抹去了一丝几乎看不清的血迹,随意道:“可都解决了?” “是。”鹰师头领站在他的身后,长而锋锐的弯刀静静地挂在他的腰间,道,“那三人,已按照单于陛下命令,当场格杀了,随后就地焚烧,没有留下任何后患。” “哦?”尤班单于淡而稀疏的眉梢挑起,“我说的解决,可不是解决……这区区三个人。” 鹰师头领身形微微一滞,慢慢道:“是……末将明白了。” 尤班单于道:“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鹰师头领的头越来越低,几乎埋进了胸膛里:“单于陛下的意思是,将他们全部格杀,不留活口。末将愚钝,未能尽数领会,请单于陛下恕罪。” 尤班单于没有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城墙方向。鹰师头领跪在他的车后,深深地垂着头,看到尤班单于半晌不言,额角不受控制地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一句话死死卡在他的喉咙里,被他狠狠地吞了下去,无论如何,也不敢在尤班单于面前表露出来: ——那可是神赐之物,单于陛下竟然下令诛杀全部接触过圣物的人,这无异于、无异于藐视圣神…… 尤班单于忽然兴味盎然地回过头,想要观察他脸上的表情,鹰师头领用尽全身的力气,崩住脸上的神色,不敢泄露出一分一毫的犹豫与恐惧。 尤班单于苍白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突然开口道: “你真的觉得,乌那神……保佑了我们吗?” 仿佛心中所有的想法在一瞬之间被尤班单于看穿,鹰师头领身体悚然一震,下意识开口,结结巴巴地回道:“末将、末将以为……” 全知全能的乌那神高悬于昊天之上,俯视着每一个犬戎的子民,他无处不在,无所不晓,他永恒地保佑着每一个草原上的生灵,如同太阳光耀着万物,如同河水滋育着大地。 这是犬戎三部的子民,从小到大,在口口相传的学习与祭祀中受到的教育。今天,尤班单于却突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鹰师头领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着,冷汗从背后冒出,几乎快要浸透了他背后的衣服。 尤班单于回过了头,背对着鹰师头领,即使没有看着他,鹰师头领也感觉自己从头到脚,仿佛都在尤班单于的注视之下,让他不敢露出任何一点异样的表情。 他听到,在呼啸的风声之中,尤班单于淡淡地说道:“所谓‘疫种’,不过是乌那神赐予我征服天下的利器。我所过之处,所有人必然会臣服在我的脚下。” “我从降生之日起,就注定要带领犬戎的子民统一草原、西域与广袤的中原。” “区区的草原之神,又算得了什么?” …… 京城之中,第一炉汤药的热气,正在缓缓升起,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出了极为明显的白雾,就连原本并不重的药香,仿佛也凝结成了具有实质的浓郁苦涩香气,直直地灌进人的鼻子里,令人从头到脚打一个激灵。 戚玉云戴着雪白的面纱,亲手将第一碗药送入了一个孩子口中。 无数人患病之人趴在一间间病舍的窗口,目光中饱含着期待与紧张,一双又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孩子的面容。有的人明显已经虚弱到无法支撑自己,却依旧强自用无力的手死死扣住窗棂,努力地倚靠着墙壁桌椅,站在窗前,灰暗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希冀,死死地望着前方,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半个时辰后,孩子竟然停止了咳嗽。戚玉云将孩子破败的棉衣袖口捋起,果然见到上面紫红色的血斑,正在缓缓消退,已经从指尖,退回到了手腕之处。 “有用!竟然真的有用!” “这药真的可以医治疫病!” “我们有救了!” 剧烈的喜悦与兴奋激荡在所有病人的心中,无数人甚至激动得流下了泪来。他们本以为自己被关在病舍之中,几乎已经必死无疑,没想到居然有获救的一天。 有人大哭着跪倒在屋里,冲着戚玉云的方向猛力地磕着头:“多谢女菩萨,多谢活菩萨!” “请问恩人贵姓高名,我们将来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恩人!” 戚玉云的手忽然轻轻一顿,她目光垂下,落在深沉得近乎于黑色的药汤之上,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的声音如同一阵柔和的风,道:“不必问我的姓名。” “我乃镇国公戚家之女,大将军戚玉霜之妹。救治百姓,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众人在听到“戚家”二字时,无不恍然大悟,许多人抹去脸上滚滚的热泪,哽咽道:“原来是戚家……” “果然是戚家……” 戚玉云面上的微笑慢慢散去,眼眶突然有些泛红。 时隔这么多年,她终于真正明白了她姐姐的心境。 那一腔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热血,伤痕累累却依然可照天地的忠肝义胆,和那一道独撑山河的英雄骨—— 她曾有无数次,想问她的姐姐: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想,在这一刻,她恐怕才是真正地了悟了。 …… 京城中无数间病舍里,袅袅的白烟不断升腾而起,浓郁的苦涩药香几乎弥漫了半个京城。 城墙之外逐渐安静下来,犬戎似乎停止了所有攻城的努力,所有兵将退回了大营之中,静静地蛰伏了起来。只有在城北的高坡上,犬戎似乎开始窸窸窣窣地搬运着木材,想要修建什么工事。 窦克孝禀报了戚玉霜,戚玉霜依旧蒙着面巾,登上城楼,在城墙角楼的小窗之中,凝视着犬戎人忙碌的方向。 窦克孝道:“大将军,他们这是想要做什么?”戚玉霜经验何等丰富,窦克孝觉得以戚玉霜的眼力,应该能够判断出犬戎人想要修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戚玉霜微微眯起眼睛,看了数刻,微微一笑,道:“是在自寻死路。” 说罢,她哈哈一笑,转身下了城楼。 经过一夜与一整个清晨的药效发挥,杨陵已经能独立披着衣服坐了起来。 他的听觉似乎也在逐渐恢复着,他努力地侧耳倾听着城墙之外的声音,对听到消息,前来看望他的戚玉霜道:“犬戎就这么放弃了?他们难道真的不准备攻城了?” 戚玉霜道:“他们在等。” 我们也在等。 不须她解释,杨陵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的目光凝重地望向北方的方向,忽然道:“这大雪寒风,还能继续吹几日呢?” 他的目光期待地转向戚玉霜,似乎希望从戚玉霜脸上看到一丝成竹在胸,却看到戚玉霜的脸上,同样浮现出了淡淡的凝重,她诚实地说道:“我不知道。” 纵然是将帅之才,也没有人能够真正地预知天时,把握天时。 天时,从来都是最不可预测的东西。她曾趁烈风火烧青屏山,又借大雪一夜筑冰城,可这不过都是借天时之力,可这样来源于自然的力量,能借来多久,又能延续多久,所有人都无从得知。 “至少京城得到了几日休养生息的时间。”杨陵叹了一口气,“至少卢辞兄长还在益城,若是春风吹来,他那里必然要早于我们。他这一去,就没有再传回任何消息,我们也无法与他联络,着实令人揪心。” 戚玉霜道:“他至少没有落于犬戎之手。” 一方面,是戚玉霜对卢辞的能力,有着极强的信任。另一方面,若是卢辞已经死于犬戎之手,那么尤班单于必然会得知,也不必再反复试探,对来自京城之中的暗杀抱有着这样高度的警惕。 第二日,大雪停了下来。 戚玉霜有些可惜地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窗前名唤“骨里红”的梅花,抖落了最后一枝残雪。 大孟京城的雪,果然从不曾长久。 冰城的厚度停止了增长,如同一道坚实的壁垒,险峻高耸地立在京城前。 大孟城中无数间病舍里,病人们开始能够下地走动。那些染病的兵卒,因为本就比普通百姓身强体健,更是先一步能够下地,在亲人的搀扶下,走上百十来步。 第三日傍晚,在京城气氛沉浸在一片激动与澎湃中时,戚玉霜亲自登门,把躲了她三天的周显从勤政殿的偏殿里揪了出来。
第115章 殿中春色 勤政殿门口的太子亲卫, 看到戚玉霜大步而来,势不可挡,如入无人之境, 向后闪得比兔子还快, 在墙根底下直挺挺站成了一排缩头缩颈的鹌鹑,生怕入了大将军的法眼, 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戚玉霜踹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副美人夜读图。 周显难得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绣缎蟒袍, 玉带悬于腰间, 隐约勾勒出一抹窄腰,极为遵礼地端坐在书案之前, 一举一动无不如同礼仪典范, 挺拔的背脊与腰身构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正低眉垂眼,翻阅着书案上的折报, 右手悬腕提笔, 进行着批复。 即使将要入夜,周显手边的折报依然堆成了高高的一摞,他面色上却没有露出一点疲惫之态,正挑着灯,眸光严肃,继续处理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政事。 听到门口的响动,周显似乎有些茫然,轻轻转过头,看了向了门口的方向。 他一双桃花眼本就生得深邃多情, 此时略带迷蒙地看过来, 愈发波光潋滟, 令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所吸引。这一身如月如霜的绣锦蟒袍,更显得他面如美玉,色若春晓,清雅出尘,贵不可言。 戚玉霜看着周显,心中都忍不住砰砰地跳动起来。 她总算知道了,为何古人总说“秀色可餐”。她以前还并不完全理解,今日才算是真正领会了其中精髓。 周显身上这月白锦缎的蟒袍,与她二人当时在镇国公府门前重见时有些类似。当时,周显也是穿了一身月白色海水江崖纹的锦缎外袍,清雅如竹,遗世独立,映入眼帘的第一眼,惊艳得无以复加,令人久久难以忘怀。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1 首页 上一页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