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淡淡看了她一眼,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戚玉霜心里如何想他,嘴上如何待他,不是此时该争的事情。他看着戚玉霜表面上神色云淡风轻,却没法掩盖住略微发白的唇色,心里难以抑制地泛起一阵酸涩的疼痛。 戚玉霜在他面前,永远是意气风发、骄傲自信的模样,何曾露出过这样疲惫与弱势的神态? 周显慢慢走了过来,戚玉霜坐在榻上,脊背向后一仰,轻轻靠在墙上,眼睛微微闭了起来,似乎是在调息。 周显的目光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思绪涌动,连带着心口也微微一疼。 戚玉霜久居北疆,在他看不到的风沙雨雪中,受伤流血,以命相搏。生死之间,才换来的年少成名与军中威望。 那些年岁,他却只能待在那四方的宫城之中,仰视着方寸大的天空。除了共悬头上的明月,他从没有能与她共享什么。 她受伤的时候,身边可有人给她包扎?可有人照顾她,记挂她? 周显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强自将心头的情绪压了下去,从袖口取出一方手帕,递给戚玉霜:“你嘴角还有血迹。” 戚玉霜睁开眼睛,匆匆接过周显的帕子,在嘴角随便擦了两下,果然沾了一片淡淡的血渍。 下一刻,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在了这一方帕子上。 周显的东西倒是物随主人,没有太多花纹藻饰,素素白白的一方帕子,只绣了一丛凤尾竹。擦拭唇角时,仿佛能闻到上面淡淡的凤尾竹般清冷幽远的味道。 周显熏了什么香吗?戚玉霜心里不由自主地念头闪过,宫中哪有香是这个味道? 她心中摇了摇头,忙把浮起一角的念头按下去,道:“这帕子脏了,我改日给殿下拿个新的。” 周显道:“不必了。” 他还不知道戚玉霜生平做派? 她嘴里说拿个新的,恐怕就是叫熊涛他们去街市上,买个价钱最贵、华而不实的帕子,回送给他。当年戚玉霜带着他在年节里偷偷出宫去玩,拉着他的手,一条街走下来,装了一荷包的银两,能被小贩们宰个干净。 他当时还有些着恼,一是恼小贩见她衣饰贵重,故意抬价,二是恼她兴之所至,随性而为,全然不做计算。 他道:“何须全买最贵的?”戚玉霜便笑着回道:“我们阿显,未来是天下最尊贵的人,自然配得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他被她说得脸有点发热,却不愿就此放弃,便把大致数额一一算好了告诉戚玉霜,戚玉霜却毫不在意,捏了捏他的脸道:“何苦来?伤神费力,你小小年纪,还不懂心力的宝贵。再过十年,你便知道为人一世,胸口这点心血,可是用一点便少一点啊。” 她除了正经大事,其他万事都不爱挂心,能支使别人去干的事,断不会自己亲手去做。 戚玉霜没懂他为什么拒绝,心里揣测:他约莫是洁癖又犯了,觉得外面的帕子不干净,只用自己最惯常用的。她试探着问道:“殿下嫌弃外人沾过手?” 周显道:“除你之外的旁人。” 戚玉霜噗嗤一笑,道:“这还不简单?我给殿下重新弄一个吧。” 周显这才有些惊讶,面上也没忍住露出些许讶异的神色来:“你……还会这些?” 他怎么记得,当年戚玉霜在宫中的时候,每日除了练功,就是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因为太多次在上书房的窗外诱惑周显,导致年幼的太子殿下魂不守舍,老太傅气急败坏,想命人专门给她开一堂女红课,好好地教育一下她什么才是女子的操守与品性,却被戚大姑娘直接罢课逃遁了。 “咳咳。”戚玉霜略微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也是想起了这段往事,觉得面上颇为不光彩,于是道,“殿下不要小瞧我,三日之内,还你一个新的。殿下只管等着就是。” 周显不知信了没有,对这番话不置可否。反而是戚玉霜咳的那两声,让周显面色上露出一点波动来:“可是心脉受损了?我去叫个女郎中来。” 毕竟剑尖没入心口半寸,即使没有多深,但心口毕竟是人体最为要害的所在,心脉肺腑都在里面,一旦有所损伤,可不是玩笑的。戚玉霜是女子,身上的伤势,男郎中不便查看,还是要请一位女郎中来才稳妥。 戚玉霜道:“如今军中哪有女郎中?” 大孟虽然民风开放,女子不必缠足裹脚,整日待在深闺,但终归是男女有别。像是大孟京城,由于前朝文人士族之风影响,对女子约束较为严格。诸多文臣雅士家的小姐,大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学习女德女红,以此为荣。后来,连带着开国将门这些泥腿子世家,也学起了这股风气,以家中女郎温婉柔弱为雅事,逐渐也把女儿们锁在了深闺院墙里。 再后来,高家出了高贵妃这么一位带着全家飞黄腾达的女儿,此风气就更为盛行了——毕竟见过高贵妃的都知道,她可是洗脱了将门之女一身的野蛮气质,端的是温柔婉转、楚楚动人,比清流文臣世家的女儿还要贤淑三分,这才得了天奉帝的青睐,多少年来圣宠不衰。 不过,自京城以外,直到边疆,女子经商从业的风气都比较盛行。戚玉霜最厌烦京城到处束手束脚的氛围,从少年时就不喜欢待在京城,直接随着戚老将军出征塞北,极少回去,后来北疆战事吃紧,她后几年就再也没回过京城。 北疆是苦寒风沙之地,军中士卒大多是北疆百姓征召而来,除了后厨、缝补之所外,鲜有女子,女郎中更是少见。民间医师郎中,大多是男子,有女儿继承医典学医的,却多半是乡间镇上,为夫人小姐们诊治,精通的一般也只是妇科之症,对军中武器拼杀的伤势,以及毒伤一流,少有研究。 军中医师培养不易,当年戚老将军还在时,为了给大小伤势磕碰不断的戚玉霜诊治,特意寻来位年迈的女郎中,培养许久,才得以让她常常伴随戚玉霜出征,为她诊治。当时,也有人诟病说戚玉霜年纪不大,特权却极大,为她一人,耗费这许多精力,特配一位女郎中。她以女子之身上战场,本来就是累赘,如今又为了她弄出诸多麻烦。后来,戚玉霜以赫赫战功打了回去,让这些人一一闭上了嘴。 只是他们虽然态度倨傲,但嘴里说的倒也是实情——女郎中稀少,作为军中医师更是培养不易。如今戚玉霜离开军中已经七年,当年跟随她的年迈女郎中早已故去,现在眼下,哪里再去寻一个能治刀剑伤势的女郎中来? 戚玉霜心里盘算,有了些打算,却不想让这个事让周显劳心,于是笑道:“我为将这么多年,伤势轻重还是知道的。这伤没有什么大碍,你不必担心,我自己包扎一下就行。”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的医匣里扯出一卷细麻绷带,牙齿咬住一撕,撕下长长一截,叼在嘴里,就准备去包扎。 奈何身上的金甲层层叠叠,一时间竟有些累赘。 戚玉霜心里叹了一口气,多年不在军中,解甲裹伤又全需自己动手,好一派凄凉景象。 周显却像是提前摸透了她的想法似的,知道她双手不便,前跨几步,手势极为自然地去帮她解脖颈上的披风系带。 戚玉霜微微一愣。 周显表情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就像是理所应当的举动一样,手中动作熟练得与她从前的侍从一般无二,将她颈下的披风系带解开,赤红的长披风刷的一声展开在空中,颜色亮得满屋生辉,如同一面艳烈的旗帜。 周显动作不停,手腕一抖,又是刷刷几下,将披风叠成了平平整整的一小块,放在了窗边几案上。 戚玉霜眼睛都忍不住睁大了,心道:周显是从哪里学的伺候人的手法?这……未免也太熟练了。 连她戚玉霜都没自己叠过披风,一向都是进门直接甩下来扔给亲卫去的。 戚玉霜忍不住在心里反省了片刻:连堂堂太子殿下都这么贤惠,我是不是……太甩手掌柜了?
第41章 更衣涂药 周显将披风放在几案上, 回过身,眼帘垂下,很自然地说道:“抬手。” 戚玉霜被周显这贤惠的气质所震慑, 乖乖地抬起了手。 周显眉头一皱。戚玉霜抬起胳膊之际, 手向上翻转,手心处的伤口也随之露了出来。 方才她以手直接去握卢辞的剑刃, 掌心被剑锋划破,留下了两道细长的伤口。这两道殷红的伤痕, 在她白皙的掌心之中显得格外鲜明而触目。在看到的那一刻, 周显感觉自己的心都瞬间揪紧了一下。 他嘴唇微微抿起,想说两句, 却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 戚大将军心里的主意正得很, 一旦拿定主意,从不和别人说,更不向旁人解释, 只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我行我素,潇洒惯了,最讨厌有人说教,从小如此。后来她在军中声望日隆,说一不二,鲜有人敢反驳,这性子恐怕是更进一层了。 于是,周显没有多说什么,沉默着帮她解下胳膊上的护臂, 又将沉重的肩甲卸下来, 整整齐齐地在一旁挂起。戚玉霜嘴里叼着绷带, 伸着两只手,让周显帮自己把最难解下来的几样甲胄先卸了下来,然后腾出手来,自己把裙甲往下一甩,顺带着把上半身的金甲也脱了下来。 她扭了扭脖子,感觉顿时放松不少,懒洋洋往后一仰,坐回了榻上。 周显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红了。 甲胄沉重,故而戚玉霜在通体甲胄里,只穿了一身轻便的水红缎箭袖短打。这种短打劲装不同于普通的外衣外袍,为了动作方便,剪裁合身,往往显得人英姿勃发。但如今在灯下,贴着轻薄的质地,仿佛能隐隐看到戚玉霜身体的线条。 周显忙避开视线,却依然觉得面颊上一阵滚烫。 他并非没有看到过戚玉霜卸甲的样子,在断剑山下、临阳城中,她也是一身素袍,未着甲胄。但时值冬季,临阳城中的她缓带轻裘,亭亭玉立,发髻为了方便高高挽起,从身形上看难辨性别,如同美玉藏于椟中,外人不可窥见分毫。 而此时,帐内火烧得极旺,戚玉霜一身单衣劲装坐在榻上,微带起伏的柔软曲线在温暖的火光中延伸出了一抹明暗交际的阴影,一双笔直恣意的长腿,腰带环束下劲瘦一握的腰肢,那是属于女子的线条——褪去了厚重的甲胄、裘袍的遮掩,终于露出了些许令人怦然心动的暧昧端倪。 周显并非没有见过女子身形,甚至可以说,他久居宫禁之中,宫中来往之人大多是女子。京中虽然风气保守,闺阁贵女于行动上有所拘束,但在穿衣打扮上,依旧还是争奇斗妍,多姿多彩。不说早年由先帝幼女常乐公主带起来风行一时的绿袖留仙裙,就说近些年盛行的飞燕御风裙,也是轻薄流转,随风而动,最能凸显女子曼妙身形。 然而,纵使见过成百上千或玲珑或婉转的女子身影,却不及戚玉霜劲装之下若隐若现的这一抹温柔线条。那是千仞峭壁之上惊鸿一瞥的艳烈杜鹃,是苍山负雪中颤巍巍第一枝俏立的红梅。是铁血风沙下号令威严的戚大将军,独此一瞬,不设防的纵容与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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