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霜转头看向杨陵,道:“永先,你就留下来,与我共守京城。” 杨陵道:“羽林军已基本将百姓全部撤入城中,今晚就可以升起吊桥,封锁四门,开始固守。” “不。”戚玉霜忽然打断了他。 “现在还不是固守的时候。” 杨陵一愣。 戚玉霜的眼睛慢慢地转向舆图上,京城以西一片墨色浓重的阴影。 她守过八百里骁山,将犬戎一次又一次拒之关外,如今…… “这京城西面,不是还有十里青屏山吗?” …… 卢辞带走了三千羽林军中的精锐骑兵。这三千人,需要轻骑跨越洛江平原,绕过浩浩荡荡的犬戎大军,在春水解融之时,奇袭益城。 这是一支没有归路的军队。当他们千里奔袭至益城时,也许大孟京城早已覆灭,但卢辞,依然会坚定地执行戚玉霜的将令,用犬戎人的鲜血,祭奠大孟亡魂。 周显道:“羽林军中郎将窦克孝,此人乃窦存锡之子,勇猛过人,可堪任用。我会与他留守京中。” 你大可以放手去做任何决定。 戚玉霜点头道:“京中有殿下与窦将军,我无忧矣。” 说罢,她目光看向杨陵,笑道:“永先,当年学兵法,最后一计,先生教不了你,我和文藻开玩笑,不肯讲给你,你一直愤愤不平。” “今日,我便讲这最后一计教给你。” “它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 镇国公府的灯挑了一夜,在瑟瑟紧闭的万户千门之中,显得尤为明亮。 第二天的晨晖升起之时,戚玉霜已经披挂整齐,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堂之中。 周显几乎一刻也错不开眼睛,目光一步一步地追随着她,仿佛一闭眼睛,她就会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杨陵站在她的身后,背后已经背上了那柄名震天下的铁脊弓。 她的副将不在,那就由他来为大将军背弓,慷慨出战,迎向百倍于己的强敌。 忽然,门外有人高声来报:“大将军,府门外有人自称恩国公府之人,求见大将军!” 戚玉霜一怔,目光中也露出一丝惊讶之色,道:“快请!” 门口跌跌撞撞走进数个人影,远远看去,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满身的风尘之色,相互扶持着向里走来。 戚玉霜愕然起身,三步并做两步,快步向前迎去:“嫂子!” 在众人中间,是一位秀美如兰的少妇。即使连日赶路,狼狈不堪,但身上幽静如兰的气质却依然宛若一股清流,令人见之便觉温柔可亲。 这位少妇,正是恩国公徐世忠的遗孀,林传慧。 林传慧见到戚玉霜,一双弯弯杏眼中的泪水如同开闸的堤坝,扑簌簌落了下来:“玉霜贤妹,你徐大哥他!他……” “我知道,我都已经知道了。”戚玉霜轻轻扶住林传慧的手臂,轻声安慰。 林传慧终于再也忍不住,喉头一哽,扑入了戚玉霜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戚玉霜眼眶也微微泛起红色,她拍着林传慧的背,柔声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嫂子与两位侄儿。” 振威关失守,徐世忠战死,她以为徐家满门老小都难逃厄运,没想到林传慧与孩子们竟然能够逃出来。 林传慧身后,一位一直沉默着的青年上前一步,对着戚玉霜躬身行礼,道:“大将军。” 戚玉霜目光略微一顿,看着他的相貌,心中就清楚了三分,道:“你是徐家的二公子,世忠兄的二弟徐世义?” 恩国公膝下育有二子,长子徐世忠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是当之无愧的世子人选。二子徐世义,乃是妾室所出,自小性情古怪。她从前并未见过徐世义,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说,徐世义不爱排兵布阵,不修为将之正道,却偏爱一些不入流的奇巧小道,将来恐怕难成大器。 眼前青年,面容与徐世忠相仿,只是更加白净削瘦,眉眼之间,甚至有些秀气。 如今一见,似乎与传言所说并不一致。 “正是。”徐世义目光认真地打量着戚玉霜,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敬重,“戚大将军,久仰了。” 林传慧又抽噎了两声,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戚玉霜怀里退了出来,用手胡乱拭了拭眼泪,道:“振威关城破前,世忠将我与两个孩子塞入车中,命二叔护送我们赶回京城。” “这一路以来,多亏有二叔护持,我们娘儿几个,才得以回到京城。” 徐世义面色没有什么波动,似乎习惯了长久的沉默,静静地站在林传慧身后,轻声道:“都是一家人,长嫂不必客气。” 林传慧脸上的泪痕很快被风吹干,她压抑下心中的悲伤,看向戚玉霜,手伸入怀中,轻柔地取出一样红布包裹的东西,递给戚玉霜:“临行前,世忠命我将此物带回京城,务必转交给玉霜贤妹。” “哦?”戚玉霜眉头一凝,接过绢布包裹。 红布包裹很轻,隐约可见其中的形状,似乎是一卷绢帛,拿在手中,似乎随时会北风吹去。 林传慧靠近戚玉霜的耳边,声音中含着一丝泪意,轻声道:“此乃恩国公传下的西域三十六国地形图,其中都是当年老人家跨马踏平西域时所绘,所有山川地形、谷岭小道,西域一切险关要隘都在其中。传至世忠手中,因有此图,西域三十六国从不敢犯大孟边境。” 原来如此。 戚玉霜耳畔,忽然响起了那天梦中,徐世忠温和而坚定的话语: “这江山……就要托付给你了,戚将军。” 戚玉霜的手指骤然收紧,几乎将包裹外层的红布捏出一层褶皱。 林传慧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方才的泪水仿佛已经被风吹尽,她握着戚玉霜的手臂,语气一片肃然:“他临行前,让我将他的遗言转达于你。” 戚玉霜猛然抬起头。 林传慧没有任何停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世忠生守西域,所交无几,唯有玉霜贤妹,可堪托付。我中计身死,有辱家门。故以死殉国,谢罪于天下!” “只是,从今而后,这北疆与西域……” “就要压在你一个人的肩上了。” “……戚将军。” 戚玉霜猛地后退了一步,眼中一片酸涩,几乎说不出话来。 周显一把扶住她的肩膀,戚玉霜身体的重量似乎终于有了一个支撑点,这才慢慢地呼出一口沉重的气息。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将信任托付在她的身上。 江山在下,家国在后,她……无路可退。 戚玉霜轻轻躬身,对着林传慧施了一礼: “世忠兄所托,玉霜,定不辱命。” 她站起身,猛然大步向门外走去。 在她迈出府门的一霎,手忽然被人从后方握住了。 戚玉霜想要回头看去,却猝不及防地被人一拉,仓促地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她身上的金甲一寸一寸带着冰冷硌人的温度,对面的人却仿佛毫不在意,双臂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声音低哑: “一定要活着回来。” “你……”戚玉霜有些愕然,手微微抬了一下,叹息一声,缓缓落下,抚了抚他的鬓角,哑声道,“怎么还像个孩子?” 周显把头埋在她的颈间,手臂如同铁箍一样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周显像现在这样,几乎可以说是在无理取闹了。 戚玉霜无奈地轻轻笑了一声,手臂动了动,在周显的桎梏之下,勉强把腰间一个东西解了下来,放到了周显怀里。 周显微微一怔。 那是一方冰冷的铁印,透过衣服,隐约还能感觉到上面繁复突起的纹路。 戚玉霜道:“羽林军帅印,我留给你。” 周显双目微微睁大,立时就想说些什么,却被戚玉霜无情地打断。 “城内一万羽林军,也是留给你的。切记,提防高贵妃与周昂,必不得已之时,可以杀之。” 周显道:“城中我自可掌控,这一万羽林军,应当随你出战。” 多一份兵力,多一分胜算。 戚玉霜摇了摇头,笑道:“这一万羽林军,一来为保护你,二来,若是我战死青屏山,你……” 她的嘴被周显捂住了。 周显清亮的目光看着她,似乎在央求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戚玉霜这一次态度却非常坚定,她一根一根掰开周显的手指,攥住他冰凉的手掌,直视着周显的双眼,缓缓道: “若是我战死青屏山,这一万羽林军,会奉我遗命,护送你……出城离开。” 镇国公府门外,同样全副披挂的踏雪,仰天长嘶。 她的马鞍,在等待大孟的将军,三军的主帅。 戚玉霜轻轻放开周显的手,头也不回地向着门外走去。 …… 京城外,熙熙攘攘的百姓如同慌不择路的潮水,无边无际地从广袤的原野上向狭窄的城门口蔓延。 人声沸腾,恐惧与喧哗之声响成一片。在窦克孝率领的五千羽林军指挥下,这才维持着还算勉强的秩序,人潮鱼贯而入,退入厚重的城门之中。 坚壁清野,从不是一句玩笑话。大批百姓秋冬的存粮从地窖里一车一车地运了出来,牛车拉着,避开百姓大潮,走了城西角门,一趟一趟地送入京城之中。送到后来,百姓的牛车已经不够用了,窦克孝当机立断,将军中的战马派出数百骑,专门负责拉车运粮,这才使运粮的速度周转了起来。 这些粮食,不仅是为了斩断犬戎就地的补给,更是为未来漫长不可预知的守城做着准备。 一旦犬戎围城,以京中羽林军的兵力,最好的办法就是退守孤城,与犬戎打消耗战。犬戎远道而来,纵然骑兵速度再快,也不免于长途奔波,人困马乏。加之骑兵在平原作战最利,一旦将之拖入城关攻防的战事中,犬戎骑兵的劣势就会暴露无遗。 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有隐隐的火光闪动,那是来不及搬运入城的存粮,被一把大火点燃,烧成了一片灰烬。 马嘶人起,烟尘滚滚。 在半边天几乎染成血色的夕阳下,八千羽林军骑着战马,踏出京城城门,向西面的方向奔驰而去。 羽林军跨出城门,最后一批百姓的大潮,也退入了城墙之中。
第89章 火烧沂河 宽阔雄伟的城门, 在一进一出的人潮擦肩而过时,竟也显得格外狭窄了。 一匹匹战马,几乎是擦着入城百姓的衣襟飞驰而出。 入城的百姓, 齐齐目送着羽林军子弟跨马出城, 脖子不断向身后转动、回望。 一时间,城门洞中, 寂静无声。 昏黄的斜照如同庄严而肃穆的光影,追随在羽林军身后, 留下长长的倒影。 人群之中, 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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