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晴秋头一会见张姨娘打算盘,竟不用眼睛看,一手执着账簿,一手拨拉算盘珠儿,口里还要和曲嬷嬷说话,瞧曲嬷嬷那神色,姨娘手下竟是并未出错过的。 一旁的晴秋不觉看得呆了,平日里一惯只看见姨娘要么在厢房里莳花弄草,或者去老太太跟前应卯,好些管家的事儿都托付给张红玉,没想到竟也真真是个盘账高手。 怎么练的 …… 总费了约有半个时辰,才算盘完账目,张姨娘从袖中拿出一卷楮纸模样的纸卷交给管家嬷嬷。 晴秋眼睛不敢乱瞟,猜测这大约就是会子钱,果然,曲嬷嬷已经在一张一张点数了。 张姨娘揉着手腕儿笑道:“嬷嬷数完,就拿到柜上换成散钱,赶紧给大家开支下去才是。” “这是自然,老奴省得。”曲嬷嬷将一叠会子钱数好掖进袖中,在姨娘账本上签了个押,才忙忙地去了。 忙过这一遭,张姨娘脸上显出疲色来,径自回暖房歇晌午觉。院子里静静的,不一会儿喧嚣热闹起来,这是曲嬷嬷并几个下头的老妈子一齐儿来给小丫鬟们开支来了! …… “这是晴秋姑娘的,恭喜姑娘升发到咱们院里,按府上规矩涨二百文钱。” 红纸包着铜板,沉甸甸地递到晴秋手上。 晴秋心上咚的一跳,大冬月的时节,竟叫她周身一暖——五百文,足足五百文,要是再省一省,每月能比早前多攒出一个月的存项呢! 沉甸甸的钱袋子压在晴秋手上,亦压在她心头,让她体味到了一种强烈的踏实感。 不过也忒沉了些,这五百文崇元通宝加起来几乎有三斤重,她总不能日夜提着这三斤铜疙瘩打支应跑腿罢 看了一眼西厢房,晴秋默默做了个决定。 * 张红玉正在屋里哄容姐儿睡午觉,见晴秋探头探脑,忙叫她进屋里来,并笑道:“这一天事多得很,都忘记关照你了,你爹爹来探望你,他怎样,身体还康健” “托主子们和师傅的洪福,他老人家很康健,还说我娘也能下地了,我做了两双棉鞋托爹带回家里去。” “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张红玉笑道,瞧着晴秋的模样该是有长话要说,便指着地上一张梅花形的圆杌让晴秋坐了,又从案上倒了两杯茶。 晴秋站起来想要动手,张红玉却笑道:“没外人,不讲究那些,你老实坐着。说罢,忽巴拉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这小丫头来燕双飞这些时日,她都是看在眼里的,为人勤快本分,并不是那等奉承凑趣之辈,所以一定是有事。 晴秋把一直提着的布袋子放到桌上,咚的一声响,在张红玉怔楞的目光下,解开来,露出里头一堆光澄澄的散钱,和一只洗得发白的棉布荷包。 “师傅,我是想托您帮忙,这些都是我攒的月钱,身上带着不方便,劳烦您帮我存着。” 存月钱张红玉看着钱袋子,心上没有来的一窝,不禁笑道:“有多少年没人让我给她存钱了——以前,你的月钱也是刘嬷嬷替你存着的” “嗯,下人房人多手杂,大伙儿的月钱都在刘嬷嬷那里存着,不过也有人自己托人换了银子戴在身上。” “这是你们的实情,也罢了,既然你信得过我,我便承了这份嘱托,替你存下这份家当,要支要取都随你,保证我不动它就是了。”张红玉也是从小丫头堆里做过来的,知道攒月钱这个情况远比她说的复杂,遂应承道。 她拨拉拨拉散钱,过过眼睛便知道起码有五六百枚,又拿起荷包,打开来看,里头是一把碎银角子,粗粗掂量,估摸着不下五两,便回屋里拿了戥子过来,称了称重——竟有七两之多! “你小孩家家的,倒是会攒。”张红玉看了晴秋一眼,赞叹道。 “嗯,刘嬷嬷告诉我说,攒钱就和过日子一样,都是一点一点儿的,什么‘涓涓溪流汇成海,纤尘堆聚始成山’,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晴秋憨憨地说到。 “她说的不错,”张红玉称过了银子,又数了数她带过来的散钱,总计七百五十三文,问道:“这些也全都要存放起来嚒,不留一点花用” “呃,要留的。”晴秋忙在心里算账,要还给焕春一百钱,还要买笔墨纸砚…… 张红玉见她眉毛拧成麻花,不觉失笑,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匣子,捡了一张纸卷出来,递过来道:“铜板给我,你拿它存着去,只管贴身放着,千万记得别下水洗坏了!” 晴秋拿起这张纸钞来,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行在会子库,大壹贯文省……” ——这是会子钱! “师傅,我还从没见过会子钱呢!” 晴秋捧着那张会子钱,十分诧异,这么个纸片片,竟能抵过一贯五六斤重、实打实的铜板了 “你才几岁,府门都没出过几回,你没见过的的钱多着呢,”张红玉第二次清点了一遍晴秋带过来的银钱,又拿出一张纸,一边写,一边唠家常似的说道:“外头德州通行铁钱,那一贯铁钱才沉呢,据说有十二三斤重,就是因为太不方便,他们才捣鼓出来的会子钱,一开始大家谁都没见过,这不几十年过去了,会子钱都大变样好几回了。外头还有些州省,是使当十钱的,以一当十,那个也便利,不过咱们连州没有……”[注②] “喔!”此前从没有人跟晴秋说这些,在宅门里久了,又没经过什么事,也没读过几本书,听张红玉絮絮叨叨说这些,她很高兴。 张红玉笑睇她一眼,指着那会子钱道:“如今一贯会子钱差不多也就能兑出一贯省陌钱,正好和你的铜板相抵,多的算为师赏你的零花。”她一边说,一边将写好的纸签递过来。 晴秋接过一看,见上头具呈存钱事由,并且写了落款,还画了签押。不免有些拘谨,羞窘道:“师傅,你写这个干什么咱们一院儿里住着,难道我还怕您跑了不成” “此言差矣,”张红玉让晴秋收好那张纸签,才拿过手边茶杯慢慢啜饮,同晴秋慢慢说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傅,那么今儿师傅就教你一件事——天底下虽然钱的花样多,但钱终归是钱,凡是钱的事儿,必当口说无凭,一定要签字画押为证的。这,才是正经道理。” 晴秋将这话往心里过了一遍,忙郑重点头:“我记下了,师傅!” 因张红玉端了茶,晴秋很识趣,拿着凭证就要走,却听她又道:“你过来。” 欸 张红玉放下茶杯,冲着眼前这个懵哒哒的小丫头勾勾手,狡黠笑道:“为师还有一个‘钱’上头的学问,你要不要听听” “要听,是什么” “存本运息,你这几两碎银子虽然是小钱,不过要是拿到寺庙里放长生钱,一年也有二分五厘的利息,要不要放” “我——”晴秋眨巴眨巴眼睛,终于是摇摇头:“师傅,我都教您绕晕了……您只管帮我妥帖放着罢,我三节两寿孝敬您。” “也罢也罢,瞧你这胆子。”张红玉挥挥手,不逗她了。 * 从西厢里出来,晴秋回到她自己的下处耳房。 腊梅正在炕上小憩,支摘窗开了半扇,有风嗖嗖透进来。 晴秋轻手轻脚关了窗户,腊梅没睡实,听见动静便睁开眼睛。 “顶着风睡,不怕着邪。”晴秋笑道。 腊梅揉揉眼睛坐起来,“也不知怎的,忽儿睡着了,本来绣花来着。”遂爬起来收拾了针线笸箩。 见她笸箩里放着一块邺州绢的料子,晴秋想到自己的那块绢布,也翻身上炕,忙忙地从铺盖卷底下找出来。 就听腊梅在身后问:“颂月呢,你看见她了刚绿袖来叫她,说姨奶奶找。” 晴秋漫应一声:“嗯,是找她。” 腊梅饶有兴致凑过来,怼怼她肩头:“嗳,什么事儿啊,你说说,我不告诉人。” “能有什么事儿,就还是她伺候鸿哥儿的事呗,一应都照旧。” “哈,那小妮子,可有的美了!”腊梅天外飞仙一般的来了一句。 晴秋不知道她在开心些什么,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 看看晴秋波澜不起的脸,腊梅一阵丧气:“罢了罢了,没趣得很,等夜里我自己盘问她!” 晴秋找出自己的这块邺州绢来,总也有五尺见方,是妃色的料子,织着连枝与萱草的暗纹,抹上去细软滑腻,比她摸过的那匹大红遍地金缎子还软乎些。 见她拿起这块绢布,腊梅又兴头头问:“这料子你预备做什么呀我打算做一件小衣穿,就绣金鱼戏莲,你呢” 晴秋比量比量,说道:“我打算做手绢。” “这么大一块布,做手帕子有什么意思” “我要做的多呢!”晴秋笑笑道。 紫燕一条,焕春一条,她自己一条,嗯,看尺码,还能裁出一条,算了,自个儿受累,两条罢。 做定打算,晴秋换下新袄,穿上旧棉袄,拿上布料荷包,径直出了门。 “你去哪儿”腊梅似乎是闲得实在无事,特特打开窗户,跟她搭讪。 “我跟红玉姐姐说一声,上外院逛逛去。” “喔……欸,那你穿新衣裳逛去啊!” 晴秋摇摇头,笑着把那扇窗户阖上,“好姐姐,别聒噪了,快安生眯一会儿罢。”
第21章 买东西 晴秋抱着一摞冻得梆硬的门帘迈进下人房侍女窝铺,屋里只有紫燕一个人,正歪在炕上翻新一件旧棉袄,见了她,扬声笑道:“瞧瞧谁来了,您前日不是升发了麽怎么还回咱们这小庙呢,她们也真是的,竟劳烦您来搬这阿物儿!” “折死我算了,”晴秋手里东西忒沉,招呼道:“搭把手,今儿谁当值浆洗好好的门帘布,晾在榆树底下也不知道收,我瞧着那太阳都西沉了,恐湿气泛上来,白糟蹋了活计。” 紫燕翻身下炕,从晴秋手里头接过门帘子,一齐放到炕头煲着,下人房的侍女窝铺里白日可捞不着炉子生,只有炕头还算有一丝热乎气。 “今儿是巧慧当值浣衣,刚牛营子送来一车菘菜,几笼子野鸡野兔,她该是赶着帮忙去了。” 这倒也新奇,田庄孝敬这么一出有油水的事,哪里轮得到下人房的往前凑。 晴秋不由笑道:“是赶着瞧热闹罢,现如今两个老爷都在家,擎等着冬至祭祖,还这么着三不着两,叫嬷嬷们撞见了,又得吃排揎。”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上杆子的事谁能拦得住,紫燕年纪虽小,这上头却看得开明,颇有几分伶牙俐齿:“你不用在这里晓以大义,没用!咱们这个下人房,是什么光景你还不知道,都是见水就渴见饭就饿的,你如今在燕双飞,怎么样呢” 晴秋也叹气:“忙得紧,你说得对,我自己还一脑门子官司,就不在这里好为人师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9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