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省得,”晴秋连连点头,发月例银子是大事,她再顾不得那位新回府的大少爷,忙不迭紧着去了。 * 却说众人簇拥着鸿哥儿去了暖阁,先堵着门没叫他进去,隔着落地罩扬声笑道:“姨奶奶,您瞧瞧谁回来了” 她们这样打谜语,莫不是……张书染放下书,起身下榻,隔着帷帘问道:“是谁是鸿哥儿嚒” 在丫鬟们的嬉笑声中,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响起:“是,姨娘,儿子回来了!” 张书染当即酸了鼻子,眼眶微湿,可算,可算是回来了! 熏炉旁熟睡的容姐儿也被吵醒,翻身下来,揉着眼睛道:“姨娘,我肿么听见哥哥在说话呐” 她“哥哥”一词特地咬字很重,口齿清晰,同时说着,就要下地出去。 张书染轻轻摇头,拦住女儿,立在落地罩里头,冲外头道:“可曾见过太太” “…未曾。” “先见了太太再来。” “姨娘!” 容姐儿也拽着书染衣角,急切地嘟囔:“真是哥哥,叫哥哥进来罢!” 鸿哥儿在帘外也急切地道:“姨娘,见见我罢,也让我抱抱容姐儿——况且我还没换衣裳呢,总让我换了衣裳再去见太太也不迟。” 书染也不落忍,别过了头去。 容姐儿跳下熏笼,蹬蹬蹬跑到挂衣架旁,拽下一件外衫,拖着捧给姨娘。张姨娘叹了口气,到底穿上外衫,手帕子揩了揩眼角,温声冲外道:“鸿哥儿进来说话。” …… 穆敏鸿一进来,便熟练地张开手臂,容姐儿小牛犊似的冲顶过来,被他一把抱住,横在手臂上掂了掂,嚯,好沉! 容姐儿一手揪着他身上的烂羊毛,一手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哥哥你好臭!” 他抬起手臂闻了闻,没味儿啊。 张姨娘静静地看着他们兄妹玩闹,没说话,只拿眼睛描摹着儿子的身量。比离开家时高了一点儿,也晒黑了许多,瞧着身手倒还灵活,眼睛黑亮亮的。 只是这一身披挂,忒叫人心疼,因问他:“这是怎么闹得,你在外头可是遭了贼受没受伤” “没有,儿子没事!”敏鸿放下妹妹,整整衣冠,恭敬地向她行了个礼:“见过姨娘,姨娘一向安好” “我都好。”张书染忙道,满眼里都是疼惜。 敏鸿笑道:“姨娘有所不知,眼下古雅往连州这一路是什么光景!还没霜降,雪就接连下了十来天,打我一路回来,遇见的乞丐就和地里的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别说衣裳,我连银钱也一路都舍出去了!” 舍 书染心里一提,忙嗔道:“我知道敕蓝河源发了白灾,若不是这样,我也不急着叫你回来,可外头饿殍无数,你人小势单,又没带几个家丁护卫,怎敢直接施舍” 少年挠了挠头发,竟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回说:“姨娘教训的是,刚出古雅那会儿,真是差点被抢疯了,我便把随身带的串珠啊,扇坠啊,还有随身银子都换了钱,买了些粮食给他们,然后我也打扮成饥民的样子,这才得以进连州城里来呢!” 原来是这样,书染才算心安。 “是这个道理,身外之财又不值什么,给也就给了,你好好回来才是最紧要的。欸,说起来都是苦命的人,咱们家也在瑞昌街上放粥棚,你得空也去瞧瞧,尽一尽心。” “正该如此,儿子也是这样打算的。” 先把紧要之事盘问完,张书染的脾气到底上来,嗔怒着教训儿子:“你呀,从小就有主意,劳烦你也把姨娘的话往心里去去,别叫我日夜挂怀,好不好” 穆敏鸿嬉皮笑脸,忙不迭点头,满口答应着。 混不吝,一看就不当事……也罢了,书染长长叹了一口气。 “姨娘别叹气,年纪轻轻的,都叹老了。”鸿哥儿凑上来笑,挨了亲娘一记嗔睨:“贫嘴,还不快换了衣裳,洗洗脸,见太太和老太太去!” “欸——” “不着忙,先见见他老子爹!” 门帘唰一下掀起,穆道勋阔步进来,见了鸿哥儿,先张开手臂,一声大喝:“儿子!” “老爹!” 他父子二人紧紧拥抱,巴掌与拳头此起披伏落在对方肩膀与胸膛上。 “听说你要饭回来了,为父赶紧过来瞧瞧!嚯,这身板,不虚此行!” “…您也是不落人后。” 书染站在旁边,自是满脸无可奈何,扶额叹息。 从小被她以“端方君子、诗礼大家”准则教导的儿子,本来就学个囫囵,眼下被亲爹一带,立刻风仪全无了。 唯有容姐儿,仍绕在他们父子腿边,焦急地喊着:“也抱抱容儿!也抱抱容儿!” …… 长久未见,父子俩有许多话叙谈,穆敏鸿将容姐儿抱到腿上坐着,和父亲说一路见闻,说古雅灾情,又说城外饿殍遍野。 容姐儿太小听不懂,总觉得哥哥怀里有东西,硌得后背生疼,疑心他藏了好吃的,便扭股糖似的在他怀里掏鼓。不多时,果真叫她掏出两粒磕磕拉拉的硬疙瘩,见上面好似撒了一层糖霜,晶莹耀眼,便想也不想就往嘴里塞—— “祖宗,偏你眼睛尖,”穆敏鸿一把捂住她的嘴,哭笑不得:“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嚒,就要吃,拿来!” 容姐儿咯咯笑着,背过手去不给,却叫当爹的觑了个空,渔翁得利,一把夺去。 “这不是你前时糊弄你二伯那个假翡翠原石嚒,还搁怀里揣着呐。” “您也有瞧走眼的时候。” 臭小子,穆道勋挑眉,将那两粒石子拿到老爷儿下对着看,也没看出个什么子午寅卯来,便解了随身匕首,往那石头上刮了刮,只刮下一层浮粉,末了放到鼻尖下深嗅,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酸臭味…… 是铜 穆道勋不由得看了鸿哥儿一眼,问道:“你小子,背着你老子搞什么花样” 穆敏鸿歪嘴笑笑,放下容姐儿,打发她去找姨娘,轻声道:“父亲,朝廷要在咱们连州新制当十铜钱,这件事您听说了嚒” 穆道勋看了他一眼,把两粒沉甸甸的铜矿石握在手里盘着,就像盘核桃,发出嗑啦嗑啦的声响,同时也盖住了他短促的一声回应。 穆敏鸿却耳尖听见了,凑到父亲跟前,单手挟过石子,当空一掷,石子撞到地中央的熏笼上,发出丁零当啷的金石之声。 “喀拉尔山脚往西,敕蓝河源一带,有一个叫松塔河的镇子,他们那里有一座形似马背的山,满山坳里都是这样的石头!” 一手培养大的,穆道勋很明白儿子心里在筹谋什么,沉吟半晌,有些犹疑:“松塔河镇,我倒是去过,和德州、邺州交界,打先帝爷那会儿时,就是出了名的三不管地界,咱们要是能拿到开矿凭由,实非易事,况且他们当地还有一个恶霸,叫什么……冯六沾的,那是真的横行乡里无恶不作。” “我管他是冯六沾还是冯王八,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也只是龙不够强罢了,我有法子——” “有什么悄悄话,不能等哥儿见过了老太太,太太再说”忽的,张姨娘抱着容姐儿走了过来,没好气地嗔道。 “姨娘说的是,”穆三爷立刻识趣收声,往儿子背上拍了一把,打发他换衣裳见礼去了。
第19章 初相逢(四) 从二太太处出来,晴秋便直接回了燕双飞。 因着鸿哥儿回来,厢房那边如斯热闹,迈进正堂却是一忽儿的鸦雀无声,明间里两个丫鬟在擦拭多宝阁,也都静悄悄的。 晴秋忙问冬青何在,一个小丫头回说在太太屋里拨火,晴秋便请她叫冬青出来,因说道:“太太的月钱,劳烦姐姐清点,给我签个押。” 说罢,一并递过来一只小钱匣,和一张纸签。 冬青将那钱匣子接过来,看也不看,夹至腋下,只往那纸签上画押,促狭笑道:“从前不都是红玉姐姐当散财童子,怎么今儿换成你了,难不成你袭了你师傅的职分” 晴秋涨红了脸,“姐姐你就取笑我罢,好歹把戥子找来,称称银子。” 冬青眼波流转,偏偏摇头一笑:“那屋里管家,一惯都是有数的,我们从不验看。” 晴秋听出这话里的机锋,自然不接茬,只是央道:“好姐姐,师傅头回打发我发饷,不为别的,单为了我一清二白,就看看嚒!” 倒是一副玲珑心肠,冬青心想,这才去柜上拿了戥子,将匣中一个银饼并一把银角子都细细称了,果然银子不仅给得足,还多出一钱来。 过了戥秤,晴秋这才放下心,舒了口气,将那张纸签也妥帖收在袖中。 见她不是那等糊涂混事之辈,冬青存好钱匣子,话也说得体己多了,“终究还是银子收着方便,从前发崇元通宝,总要送一箱子过来,谁又好意思当着面儿数呢,都是囫囵着过去了。” 太太们的月例是十贯,即便是省陌时也有七千七百枚崇元通宝,约合重五六十斤,的确是需要一台大箱子来装的。而冬青所谓的“从前”,应该是二太太当管家时的那个“从前”,晴秋自然是不接这个话茬的,只道:“铜钱花起来方便,银子总归是要兑成散钱。”[注①] “要说方便,那还是会子钱更方便,小小一张就是一贯钱,还轻省。” “姐姐见多识广,我并没见过会子钱。” 她们这边窸窸窣窣,崔氏在里屋听见,问谁来了。冬青回道是晴秋来送月钱,晴秋也连忙进屋,冲上道了个万福。 崔氏全副身心都在绣架上,漫应一声,并不理会。 晴秋悄悄探头瞄了一眼,这幅刺绣约摸着快接近完工,前日瞧不甚清的那一层层白也露出了真容,竟然是大雪——雪也是能绣出来嚒 她不禁怔住了,忍不住勾着眼睛细看。 一样都是拿针走线,自己纳起鞋底就像挥舞扫把,一看就是粗把式,而三太太拈着针,就像文人墨客执着笔,其行动娴静优雅,好似在临摹一幅画。 忽然,崔氏移了移绣架子,使之转了个面,让她看了个正着—— “好看嚒” “好看,呃,奴婢僭越……” 崔氏和蔼道:“不碍的,你若喜欢,可以走过来些瞧瞧。” 晴秋抿了抿唇,她实在是好奇,于是墩身又福了一福,走到绣架前仔细端详:只见尺寸大的一幅本色细绢上,绣着一角青瓦石墙,白茫茫的大雪铺天盖地,一个穿红棉袄戴老虎帽子的小丫头正在雪地里玩踢蹴鞠。 红色如火,是容姐儿的憨态可掬;白色无情,是漫天大雪冰冷彻骨——这是前日大雪时,太太和张姨娘还有容姐儿三人在园中凉亭围炉赏雪时的情形。 晴秋禁不住又走近了些许,伸出手,缩了回去,喃喃道:“和那天的情形一模一样,这简直不是刺绣,竟是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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