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袖接过外衫穿上,细眉轻挑,以眼神示意晴秋,红昭便明悟,拉着晴秋上下看了看,只一味摇头。 晴秋一面羞恼,一面叫红昭看得心下生疑,“怎么” “当初刚来时明明还和柴火秧子似的,这三两年跟着咱们姨奶奶,也调理的水葱似的了,只是不知道便宜哪家小子,若我说,凭他说什么有田有产,没打听得他家家风,为人脾性前,都不可尽信的,你年纪小,又常年窝在宅门里头,可不知道外头人的凶险!” 晴秋笑道:“瞧姐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倒像是真有这么个好人似的!就是有,我也不乐意,”她停了一停,作定主意,道:“我横竖要服侍奶奶到头的,就算是做个老姑娘也不怕了。” 绿袖听了,哧一声笑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哪个姑娘不配人”红昭也笑意盈盈附和:“就是。” “呸!越发说起混话来了,我当两位姐姐是个明白人,说的都是心里话,谁承望你们在这儿打趣我,我可走了,天冷得很。” 夜晚凉凉的风顺着围廊徐徐吹来,晴秋牵起裙角,顺着廊檐一溜儿跑回屋里。 …… 夜里,晴秋哄睡容姐儿,下地,屋里小丫头端来洗脚水:“晴秋姐姐,你也歇了罢。” “放那儿罢,我先拾掇桌子。” 桌子上胡乱堆着一叠纸,是容姐儿白天临的字,她刚开蒙两年,已经背熟三百千,如今正在读《孝经》,写的也是它,拿起来一看,尽是横七竖八乌漆嘛黑的一团。 晴秋失笑,把字帖都收了起来,又洗了笔,整顿干净桌子,才拿出自己那一套文房,就着一豆微弱油灯,慢慢临起自己的字——上月花了二百钱托杜喜莲从柜上买的一卷诗帖。 小丫鬟在家里时叫珠儿,去岁入府,姨奶奶见她殷勤嘴甜,便要来给容姐儿使,因是八月十五生的,便改名叫银蟾。 眼下也无事,银蟾便对坐在桌边,手杵下巴看晴秋写字,看着看着,噗嗤笑出了声。 晴秋疑道:“怎么” 银蟾笑道:“我只是想着,咱们屋里主仆三人,就有两个写大字的,一个白天里唉呦唉呦写得浑身犯懒,一个夜里点灯熬油倒像要考女状元似的……” 见她拿自己和容姐儿比,晴秋忙道:“那不一样,姐儿年纪尚小,况且每日里有大半天都枯坐桌前,难免不耐,咱们做奴婢的,也就睡前这点儿闲工夫,可不得勤快点嚒,况且我也就仗着年纪,若是再过两年,姐儿写得肯定比我强呢。” “那是的,”奴才自然没有越过主子去的道理,哪怕是才来没多久的小丫头银蟾,也领会到晴秋这层意思,忙道。 晴秋笑了笑,见她看得实在入神,便把纸笔递了过来:“你试试” 唬的银蟾忙摆手,道:“我可不行,我拿不住这笔把式,要是笤帚掸子把儿,咱还使得!” 这话也不记得从前谁说过了,晴秋一笑置之,没再言语,只管挥毫。 …… 先前绿袖和晴秋提过的“新人换旧人”的话,晴秋虽未确信,但到底入了心,这两日随着张姨娘出入办事,每每想起,都会晃神片刻。 让这把悬在头上的剑掉下来的,是月底开完支后,老太太把张姨娘和李氏都叫过去,说了半天闲篇,最后才道:“书染,你这阵子多有劳累,有什么轻省活计,别叫跟着的人做,就叫清哥儿媳妇帮衬着打理打理,我见你身边一堆管事的丫鬟婆子,到底没有长她们志气,灭自家人威风的说法。” 作为管事的丫鬟之一,晴秋,忙躬身低下头去,她没看见张姨娘神情,心里有点儿惴惴的,却只听老太太话一落,李氏便赶着道:“只怕我惫懒,学不会。” “哪有什么学不会的,况且还有书染这个师傅呢,是不是,书染”老太太面上堆笑。 张书染颔首道:“老太太说的是,原本就是家里的事,轮也轮不到我管。要不是太太们爱清净,爷们又在外头不管家里经济,哪轮得着我管家。我当时硬拖着不受,还是老太太说,你且先管着,等我以后有了可靠的孙媳妇,你再享清闲不迟。我一直记着这话,如今我们大房奶奶也有了,我也能撂开手了呢。” 一通话,说得体面热切,屋里别人尚未怎样,李氏臊得直脸红,急道:“这话哪怕是老太太说的,我也要说一句还请姨娘明鉴,我只是帮衬着,万万没有叫您撂开手的意思!” 张书染笑了,看了一眼老太太。 老太太亲昵地点着李氏额头,“瞧瞧你,咱们家常里说话,你怎么还认上真了”说着,也看了一眼张姨娘。 张姨娘笑了笑,李氏忙弯起唇角,也陪笑了下。 …… 出来时,晴秋几次暗中睨着张姨娘神色,见她面上平静如水,一丝波澜也未起,不禁有些诧异。 “怎么我不吊着个脸子,你还看不过去了”张姨娘目光有所察觉,戏谑道。 听到她这么说,晴秋才吐出一口气来,小声道:“姨奶奶,也就是您好性,被缴了械,还这么云淡风轻,不紧不慢的。” “哪还值当的,”张姨娘耸了耸肩,道:“我自有盘算,这样罢,你回头和曲嬷嬷说,往后各院里那些针头线脑的采买,一应都问李大奶奶拿主意。” “是——啊”晴秋挠头:“那奴婢的差使这就没了一半了!” “你没听老太太说嚒,不要长丫头们的气势!”张姨娘笑道。 晴秋泄了一会子气,不一会儿就好转,颠颠儿地撵上张姨娘,这两日其实她已经想得很明白,在哪儿不重要,做什么也不重要,只要别脱离燕双飞,她都是乐意的。
第37章 管家权(中) “老太太当真说了这话” 到了夜里, 穆三爷回到东厢,盘坐在炕桌前看账本,张姨娘和他对首坐着,看他带回来的一摞朝报小报, 一面说着闲话。正说到老太太让李氏接手管家的事上来, 穆三爷先发问, 又断言道:“这是新得了孙媳妇, 高兴糊涂了。” “是长孙媳妇。”张姨娘眼皮抬也未抬地说道。 “委屈嚒” “委屈是要怎样” “要委屈, 咱们就分家, 不和他们掺和在一起过!”穆三爷洒然道。 张姨娘睨了他一眼,嗔道:“你就哄我罢, 分家你分得了我倒是高兴。” 一家子, 老太爷和大老爷不在,二哥又是个混账不顶事的, 穆府要是分家,不说二房, 单说大房一家子和老太太怎么过呢张书染明白穆道勋的为人,他虽是幼子,但自负良嗣, 为裘为箕, 是要带着一大家子继往开来的。 那确乎是一时半刻分不了的——穆三爷搔搔头发歉然一笑,遂将账本放到姨娘手上, 攥着她的手道:“她们不让你管家里,那我便托付你管外头, 总之, 咱们姨奶奶的气派不能丢!” 张姨娘只管笑笑,抽出手来, 说道:“饶了我,也让我松快松快罢,管这一大家子吃喝嚼用还不足厌,再插手外头的生意,我在这府上还活得下去” “有我在呢,我看谁敢拦着姨奶奶横行霸道。”穆三爷一壁说着,一壁忽儿又道:“我怎么听说你们前日吃饭,老二家的夹枪带棒难为你了。” 张姨娘瞥了他一眼,笑道:“你要听,就听明白些,是难为谁了” 穆道勋嗖了嗖嗓子,面色讪讪的,没作声。 张姨娘侧了侧身子,歪头将他这副罕见模样览入眼底,失笑摇头,起身下了炕,来到妆奁台前。 穆道勋便巴巴地也跟着下地,拿起妆奁匣中梳篦,等着为她通头发。 张姨娘的妆镜是早年间连州钱监铸造的并蒂莲纹青铜照子,丫鬟们日日擦磨,光可鉴尘,眼下正映着一对和如琴瑟的璧人。 她拆下簪环,对着镜中人道:“先前崔家老太太过来,住了些时日,因听说咱们家收着几件前朝黄花梨的家具,就想瞧瞧稀罕,我想着她老人家好容易来一趟,有什么不能依的,谁料叫二太太拿住了筏子,说到老太太跟前,亏得老太太明事理,没搭理,可是咱们太太脸上却很不好。” 穆三爷梳着手中青丝,嗤道:“嗐,我当是什么大事,也值当在老太太跟前巧进谗言” “可不,况且这也是咱们院儿里的事,与外人有什么相干”张姨娘合上妆奁匣子,语气平平地道。 与她相知相守将近二十年,穆三爷难道还听不出话音恐怕她再说出什么分家的话,忙把梳篦一丢,将话茬岔了开去:“欸,我这便宜岳母也是,没事叫看什么家具” 张姨娘冷笑道:“她是太太的亲娘,别说看看,就是送给她老人家,又有什么打紧!”她从镜中深深看了一眼穆三爷,又道:“有句话原本我不该说,可是皆因你平常对她不尊重,人家才随意拿她做筏子。” 这个“她”,俩人心知肚明,说的并不是那位岳母,而是太太崔氏。 “姨娘明鉴,我对她十足十相敬如宾了,如何还不尊重”穆三爷眉头深锁,有些后悔先刚的打岔,一丢梳篦,索性道:“况且当初还没有鸿哥儿时,我话也同她说得明白,是她自己不愿意,弄得这些年,不说你,连我也束手束脚。” 这说的是十多年前的旧事,凡事中人者,心里都有疙瘩。 果然,张姨娘听了这话眉头也跟着一凝,道:“太太是闺门里作养出来的小姐,你说的这些,对她来说比天塌了还大,她怎么敢拿主意呢况且陈年往事,也不必提了。” 说罢,她便起身,也不管身后的穆三爷如何,径自往床沿一靠,闭上眼睛。 满室静悄悄的,连外头丫鬟们悉悉索索的说话声也俱是一停。 穆三爷嗤的一声笑,抱着臂膀道:“可不是,黑不提白不提,到了是一笔糊涂账!” 张姨娘睁眼,笑道:“都糊涂了二十年,再糊涂二十年又怎样” …… 翌日,晌午过后,清哥儿媳妇李氏带着丫鬟紫燕沿着后院夹道,一路分花拂柳,来到燕双飞门前,绰楔门上婆子笑着回说主子们正在歇晌,李氏忙道自己不过是略逛逛。 正牵绊着,从里走出来一个穿枣红纱绫袄的丫鬟,鹅蛋脸面,身量高挑,李氏没见过她,却见婆子们都站起来,叫她“红昭”,才知道这一位便是张姨娘手底下那对犹如臂膀似的双生丫鬟中的大姐。 红昭忙向李氏福了一礼,李氏也欠身相还。红昭笑道:“大晌午的,如何耽搁在这里,快上屋里来坐坐。”又打发廊子上的小丫头,去禀告姨奶奶,就说清哥儿大奶奶来了。 李氏忙叫住了道:“快别打搅,叫姨娘略睡一会子,我是才吃了炉饼停住食,出来散散。” 虽这样说,却不见她脚步挪动,红昭心领神会,忙把李氏引入门来。 转过绰楔门,沿着夹道又过了一道月亮门,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行来,才算是真正踏入燕双飞地界。仲春时节,但见满园芳菲,姹紫嫣红,而其中歇山亭、飞虹桥、石子路、潺潺流水,处处又是与戍北不同的江南风情——李氏与紫燕相视一笑,果然来一趟燕双飞,就当是打江南走过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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