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细细说来。” 张红玉弓着身子,垂着眼,一五一十将匣子在哪里找到,里面全是石头的事儿照实说了。 二人听后,一阵沉默。 张书染笑笑:“可叹可叹,那匣子原不过是个幌子,竟钓到了爷自己手里。” 穆道勋也是唏嘘不已:“那李大是看着我长大的,这些年我也敬他是个长辈,三节两寿还常打发鸿哥儿去吃他的酒呢,给足他面子里子!” 书染听了,随之一笑,劝解道:“要说也不是多大的事,大凡那些有年资的府邸,无不有偷懒作奸的,为这个上心岂不累死我们,若是果真过意不去,就寻个由头,打发到田庄上去。” “那倒是便宜了他们,此事你们就此撂开,我须得从长计议,彻查一番。” 书染极为了解他,知道他不是这么个睚眦必报的脾气,疑道:“爷是觉得……” 穆道勋心中已有注意,与她卖个关子:“三五日后你自知晓,我去了,今晚可有我的饭” 张书染笑睇着他,轻轻摇头:“我这几日都和太太一起吃素斋,怕是不合爷的胃口,况且你现下要去犒劳那些下头的,我不是那等没眼力见儿的,索性减省些,没做你的饭。”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连“没做你的饭”都能说得这么小意温存,叫人无不受用。 穆道勋唇边嗪着笑,显然没生一点儿气。 话虽这么说,张书染却仍然亲力亲为伺候穆道勋穿上大衣,又嫌不够热似的,给他套个裘皮脖领。 穆道勋就和衣架子似的随她摆弄,临走点了点姨娘额头,笑道:“心不诚,你这素斋不吃也罢,明儿告诉灶上,咱们吃羊肉——我带回来顶好的敕蓝干羊,配酒吃正好。” 穆三爷一掀门帘出得门去,带走了二门上所有候着的小厮随从。 * 丫鬟红昭和绿袖井然有序摆饭,近日天越发冷了,张姨娘早就撤了屋里的纱帘,饭也不在花厅用,只在落地罩里摆一张八仙桌。 “太太的食盒送去了吗” 下头有个叫腊梅的小丫头回答道:“送去了,趁着热气早早地就装进食盒里,奴婢亲自送去的。” 书染点点头,她跟太太每日吃的一样,倒也不怕底下人弄奸。摇手拉着红玉一同坐下,“你也坐,同我吃一回,省得等会子和那些老妈子同吃同嚼。”又问她:“今儿入库怎么样” 张红玉依言坐下,回道:“都入妥当了,就是内库房账本杂乱,您也知道,前几年这处不归咱们管,一团乱麻,现如今倒是各有各的档位,但也没个章法,哪一处多,哪一处少,都没个计算。” 书染沉吟半晌,道:“人手还是不够,或者说,没个得用的人。当年咱们在潜邸,才几个钱那也有三五个金算盘把持着。” “谁说不是呢,偌大郡王府,每年只得三千两恩俸银子过活,若没几个女官从中操持,连表面光鲜也不能了。世事异迁,谁能料到末了是咱们主子荣登大宝,你我也出了那高墙,到塞北给人当管家婆来了。” 书染笑道:“不过是白操心罢了,要不是为着鸿哥儿和容姐儿,我也不乐意当这个管家的,只盼着阖府上下能明白我的心。饶是这样尽心尽力,背地里也不知有多少人嚼舌咒我。” 红玉自是不接这个话,只道:“说起来,今儿倒是见了个小丫头,倒像个可教之才。” 平常不怎么见她如此夸人,书染不禁上了心,问:“喔,竟是个怎么样的” “头晌我撞见她给二太太那院里刷鱼缸,活计干净利落;后晌打谷场上卸货查验车架,那个紧要匣子也是她翻拣出来的,可见心细眼利。更妙的是,还不是那等笨嘴拙舌之辈,一张口齿也伶俐得很,您是没瞧见她把李嬷嬷辖制的那样儿!” “这样人最好,我是最不耐烦那些说起话来磨磨唧唧的。哪房的若单在外头,咱们要来自己使。” “下人房的,回头叫她来给你见礼,看过也就是了。” “费那二遍事,等会子咱们过去吃酒,是谁,你指给我瞧瞧。” 红玉打趣道:“一个小丫头,姨奶奶也忒急不得。” 书染摇头:“若是良材,自然没有白放在下人房挨磋磨的道理。” 正说着话,红昭将张红玉的饭盒捧来,揭开一看,一碗酱豆焖鹿肉,一碗海米煨白菜,一叠白切水萝卜,一盏豆饭。 张红玉只拿了那三样素菜,并不动那碗鹿肉,冲红昭道:“我和姨奶奶一起吃素斋,这碗送你们打牙祭。” 说罢,挥挥手,屋里几个侍候的小丫头尽数退下去。 * 主仆两人这才用饭,席间絮谈不止。 张红玉趁没外人,把憋在肚子里的话问出口:“这回怎么不见鸿哥儿跟着三爷一道回来” 说起这个,书染就气得心肝肺疼。“说是他不耐烦跟着大车队龟爬似的往家走,自己架一大车,往喀喇尔山去了,约莫到家要一个月后呢。” 红玉唬了一跳,道:“是去收地毯了现下都八月份了,那喀喇尔山马上就要下大雪,要是赶上大雪封山,可就得等明年三四月才能出得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又愤愤道:“三爷也真是的,就由着哥儿的性子,也不知道拦一拦。” 书染忙把茶端到红玉手边,笑道:“你快歇歇,我都骂他一晌午了。嗳,要说鸿哥儿这孩子,也不知道随了谁,又胆子大,又极有主意,连他老子爹的话也不放在心上,常年在外飘,一年到头人都瞧不见两回,真真愁煞人也。” 红玉也跟着叹气,又问:“哥儿可有身边人跟着” 书染摇头,“他那个性子,最不耐烦有人管他,除了几个老成的长随,也就他身边那个小幺儿杜喜莲,还算能贴身跟着。” 红玉一拍脑门,“杜喜莲那就是个猢狲!” 想起那俩不省心的,主仆两个一时苦笑摇头。 用饭毕,侍女来传话,前头宴席已准备妥当,只等着姨奶奶过去应卯。书染又奶过一回容姐儿后,方与红玉携手去了。 * 却说前院东厢,备了九张席,人群如放了闸一样都往里涌,车夫、脚夫、帮工、穆府商号十几个大掌柜以及带着的账房,乌泱泱人头攒动,到处人声鼎沸。 两箭地后是下人房,向来不受待见的此间亦一改往日门庭冷落的气象,管家嬷嬷带着随从直接从打谷场取道过来,召集车夫老婆,掌柜家眷,商号里的婆子妈子凑做一堆,也摆了四张席面。 不大一会儿,管家姨奶奶张书染也带着大丫鬟张红玉走了进来,一屋子答应的仆妇都赶将出来亲迎,亲亲热热把她们让到里间。 如此大的阵仗,诸如晴秋之流的下人房小丫头自然无法凑上前去,按管事刘嬷嬷的话说,便是“没得叽叽喳喳挤了人家的脚。” 但掖着手站干岸可不成,或三个,或五个,逐一分派下差使,都是一些零碎的打支应,比如整理茶具、擦洗酒盅、预备八珍盒子等活计。 ……
第6章 备席面(下) 青砖垒成一个三通的灶火坑,里头放上夏天里晒得蓬松松的榆树枝,火镰点燃薪绒末儿,往树枝里一攮,再往火窝里吹一口气,火苗便“嘭”一声炸开,火舌舔着锅底,这水就算烧起来了。 生火对晴秋这等小丫头来说,最是手到擒来的事儿,等她架好锅,紫燕和焕春也合抬着一桶水摇摇晃晃走来。 她们三人今晚的差使,便是在中庭架起吊锅烧水,供应厨房和喝茶饮用。 东厢房那头人声鼎沸,嗓门恁大,此起彼落的骂老子仗腰子的话里夹杂着连州老话和叽里咕噜的塌它话,叫人听得不十分明白。 晴秋头一偏:“那边闹哄哄的,什么阵势” 焕春才从井边过来,了然道:“耍钱呗,那起子车夫脚夫凑在一起,不赌两把,痒痒死!” “不怕啊” 焕春“嗐”了一声,道:“怕什么,谁还能管他们府里上下吃喝,一大半来自车队,今天二老爷还带来两个大簸箕,你猜猜上面码着的都是什么” 是什么,总不能是咸菜疙瘩。 晴秋只笑着不言语,她猜焕春肯定憋不住。 果然焕春一脸羡慕地揭晓谜底:“满簸箕都是崇元通宝,崭新的,拴着红绳,就和炒瓜子一齐放着,随那些爷们拿——白拿!” 一番话说得晴秋心里也怪痒痒的,却听紫燕恼道:“唉哟,要是我,我手小,抓一把可捞不着几个子儿!” 焕春嗔笑:“呸,做梦更好些!” 随便闲磕牙几句,水开了,厨房上的立时提走一大半。这回该换晴秋去抬水,紫燕和她同去,留下焕春添柴。 回来时,却见焕春人不在灶前,正纳罕着,见她忙忙地从厨房里掀帘出来,气喘吁吁道:“三老爷又带回二十来名长随,嬷嬷说,今晚保不齐得有两百人吃席,原本预备下的菜碟饭碗不够用了,叫我把上年用的茶杯碗碟找出来凑一凑——叫我找,我哪儿找去” 紫燕摇头:“甭问我,我就是跑腿的命,哪里记那些个!” 晴秋拿起水舀子一面往锅里续水,一面道:“我知道,这就带你过去。不过都是旧年里淘换下来等着扔了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用。” 焕春心落回腔子,说道:“先看看去,好歹救个急。其实有点磕巴也没事儿,只要不划破嘴皮子就行——反正是给那帮脚夫使。” 锅上添满了水,留紫燕看火,晴秋领着焕春去库房。 * 下人房的库房,里头并没有什么贵重物件,都是一些府里各处淘换下来的杂物,和一些平常使用的家伙什。 晴秋果然从一堆破烂里扒拉出一个筐子,掀开盖着的干草,里头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青边白瓷碗。 “都在这儿呢,旧年里淘换下来的,那还有几筐,总也有一百来只,够用嚒” “尽够了!”焕春随手抽出几只碗,胎薄釉匀,底下还烧了着个“穆”字,是正经的好碗呐。敲一敲看一看,大多只有些许瑕疵,最多是一指甲盖大的缺口,能用! 焕春:“真糟践东西,这好好的碗就不用了,我老子娘家里六口人六只碗,可着头做帽子,我那碗沿儿豁开三道口,都没舍得扔呢!” 晴秋笑了,谁家里没有几只舍不得扔的破碗呢,她家也使不上这样的好东西。 焕春抬眼,笑嘻嘻作揖:“多亏了你,好容易刘嬷嬷使唤我一回,还差点漏了怯。” 晴秋笑道:“这府里淘换下来的家伙什,没有一千样也有八百样,谁能记得牢我不过也是凑巧见过罢了。” 话这么说,却也把袖子一撸,示意焕春和她一起搭把手,抬起来。 焕春却摆了摆手,跑到外头喊了两个小厮,四人合力,好歹把碗筐子抬进厨房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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