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悠悠行驶,张姨娘却见晴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大吃一惊:“你怎么下来了,快上车去!” 晴秋笑道,“奴婢和姐儿说好了,奴婢文不比太太能陪着姐儿看书,武不比那些武道士能护人周全,所以就留下来陪姨奶奶,纵然没大用,当个说话解闷的也好呢!” 车已走远了,为了个好兆头,总不能叫车停下,张姨娘看着晴秋,想起女儿是如何在车上同她嘁嘁喳喳密谋,心上一暖,破涕而笑,摇了摇头,没说话。 “反正你的卖身契我也烧了,你既不是我的丫头,我也管不了你了,你若是想在我这儿盘桓,就让你住几日罢。”张书染点着晴秋额头,笑道。 “欸!”晴秋喜滋滋应着。 她们一起从二门往燕双飞走,满家里除了她们,都没人了,望着空空的宅邸,从前觉得很短的一段路,如今走来,也很长很长。 主仆两个谁也没说话,一前一后走着,走来走去,变成并肩…… 晴秋摸摸张姨娘的手,那手上泪痕点点,可她不能出声,因为也会暴露哭腔。 “嘿,偏你们在这里手拉手!” 荒寂的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娇诧—— 晴秋张姨娘回头,却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梳着丫鬟的发髻,正歪着脑袋打量她们。 张姨娘觉得她眼熟,还是晴秋笑着招手:“小枣儿,你怎么没走……”她挠了挠头,后半句咽了下去。 小枣儿本就是逃难过来的,没爹,妈又死了,如何回家,哪里有家 “我哪儿也不去,老太太提拔我收留我,我不论死生,都是她的人了。”小枣儿蹦跳着走来,向张书染道了个福,又问晴秋:“你们要回燕双飞嚒” 不然还回哪里去,那主仆两个自然点头。 “不安全,哪里都不安全,万一北蛮子杀进来,你们往哪儿躲大榕树底下嚒”小枣儿扯着晴秋,对张姨娘道:“姨奶奶,我知道一个地儿,保准安全。” 张姨娘晴秋面面相觑,不过眼下无事,心上又乱得很,不如就跟着小枣儿,看她卖什么关子。 却不想小枣儿把她们一直领向咸安堂,那是当初老太太的居所,只见她长驱直入,径直走向明间里的佛堂,然后在佛前拜了两拜,拿起烛台,往佛像后走去。 晴秋连忙跟上,却见小枣儿掀开佛龛后头一扇木板,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她朝晴秋摆手,晴秋忙跟过去,只见小枣儿从手中抽出一根麻绳,将烛台熟练地系好,顺到下头黑洞里,火苗跳跃中依稀能瞧见一道蜿蜒楼梯顺势而下。 那洞口极小无比,纵然是小枣也需要拧着身子下去,好赖她们二人都是侍女,身量都瘦削,晴秋也顺顺利利下去了。 是个地窖,总也就丈许宽,边上有简单的卧具,还有两大摞秋收菜,仔细一看是萝匐和白菜,晴秋纳罕地看着小枣,诧异道:“你不会一直住这里罢” “哪能呢,走,上去说。” 小枣儿领着晴秋爬上来,晴秋和张姨娘说了下头情形,张姨娘很快明白过来,问小枣儿:“你怎么知道这个地儿” “自然是老太太交代给我的。”小枣儿笑道,“她老人家说,这是福地,谁守着这个家,才配知晓呢!” 晴秋却道:“这里怎么住虽说是比外头暖和些,但到底不能生炉火,地方也窄小,三个人怎么盘桓” 况且,即便她能住,姨奶奶的身子骨能受得了地窖这般湿冷 小枣儿却道:“哪里让你一直住呢,这就是个藏身的地方,你想啊,这偌大府邸,咱们这三瓜俩枣的人,贼人真悄默声进来了,你察觉得到,还是你防得住咱们不若这阵子就住在老太太这儿,咱们俩轮班放哨,万一有个好歹,立刻躲进佛爷座下!” 道理是这个道理,晴秋颔首,扭脸看张姨娘。 张姨娘笑道:“那就再把佛堂布置一下,晴秋,你回去拿一点儿值钱的玩意,随意摆在这里。” “对,还是姨奶奶想的周全!”小枣儿夸赞道:“这样他们一进来,若是要抢东西,也被那些阿物儿迷花了眼,再想不到这佛爷底下还有咱们呢!” 晴秋也连连颔首:“我再抱几床铺盖过来,再拿点干粮预备着。” “就是这样!” …… 大约也是为自己找点事做分分心神似的,张姨娘也跟着晴秋小枣儿一道忙忙碌碌,拾掇东西。她们隆重将咸安堂布置一番,摆放了许多金银玉器,又放了几把沉重的雕花檀木桌椅,这样即便来者有气力,也断不会舍了檀木家具而取一个铁铸的佛像。 布置好后,张姨娘便起居坐卧在佛堂,她几乎没有时间发呆,一直在记账。晴秋知道,她已经托柜上还留着的伙计,把家里许多贵重物品都拿出去贱卖,将卖得的钱全捐给藩军,又托人买粮买药,持续放在药铺里售卖。 纵是乱世,也有为饱腹的人,为活命的人四处奔波行走,所以,她也不愁找不到做事的伙计。 晴秋和小枣儿果然轮番放哨,有时跑去二门边上,有时骑在墙头上,晴秋为了行动方便还,剪短了头发,将发髻一股脑掖进布巾里,再穿上小厮的衣裳,远看竟也很像那么回事。 这日,她在二门边上远远的就听见一个男人道:“这是我老东家,极有钱,阔得很,这会子家下人早走没了……不过他们家钱窖我知道在哪儿,几位大爷,小的带路!” 晴秋立刻抽身往咸安堂里奔去,一边跑,一边琢磨那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管车马的一个车夫……她漫无目的想着,神奇的是,竟一点儿都不害怕,反而有隐隐地兴奋。 “姨奶奶,”她轻声叫了一声,打了个眼神。 张姨娘立刻明白,包袱一收,将几本账簿搂进怀里,晴秋又去推醒睡在窗台底下的小枣儿,“快,贼来了!” 小枣儿一翻身便坐起来,三个人很快下到地窖里,关好那扇木板。 * 小枣儿锁上了木板,她踩在台阶上,侧耳听了听,没有动静,长舒了一口气。 张姨娘已经走下去,往那坐榻上一坐,浑然不知外头险境一般,晴秋小枣儿却没这个定力,俩人屏气凝神都猫在楼梯处。 …… 大约过去有半个时辰,或者一盏茶功夫,便听见头顶上地板咯吱咯吱响着,晴秋手上一疼,原来是小枣儿攥紧了她。 紧接着便是嘻嘻哈哈的声音,还夹杂着塌它话,再接着便是重物被抬走的声音,晴秋小枣儿对视一眼,那套檀木桌椅! 可惜这套桌椅大约也只是在地上拖了几拖,它们太沉重了,显然几个塌它蛮贼赤手空拳搬不走它们,正当晴秋小枣儿放下心来时,忽然闻见一阵烟熏火燎的气味! 直娘贼,他们抢不走,也要放火烧掉,天杀的! 小枣儿担忧地看着头顶木板,为了做成和地板别无二致的模样,这块板子也是铁桦木的。 晴秋却顾不上这个,她悄悄往下挪,直挪到张姨娘身边,张姨娘早因气喘而捂着嘴,她感觉到晴秋过来,轻轻摆了摆手。 晴秋眼泪刹那就簌簌掉下来,她也捂住了嘴。 不想,就在此时,头顶上方忽儿传来一阵踩踏声,还有一道熟悉的声音道:“罪过罪过,三爷,您饶了小的,小的也是没法儿。”说着,淅淅索索,然后晴秋和小枣儿对视一眼,烟火味儿竟然消失了,不过却传染一股便溺的臭味儿。 又在地窖里苦挨了半个时辰,眼瞅着不能再待,晴秋让小枣儿退下,自己拧身先解开木板钥匙,顶上一条缝向外看去。 地上东西摔的七零八落,但好在没有一个人的脚,她回头给小枣儿使了个眼神,发觉她在黑暗中看不见,便作罢,一拧劲儿,掀开木板出来! …… 等她们三人都出来,才发现原来地上果然有火苗痕迹,只是被人用脚踩灭又浇灭了——想来是那位车夫。 欸,知道原委的晴秋心里百味杂陈,这个世道,把人变得不人不鬼。 …… 就这么又苦挨了两天,中间还碰上连州藩军来府上巡逻,他们只是各处检查一番,便很利索地出去了。 张姨娘说,约莫着战况还算顺利,离重见天日不远了! 果然,这话落下的第二天,就听见街上鸣金敲鼓,藩军们传唱着胜利的消息,晴秋小枣儿耐不得,着急出来看,骑在墙头上,果然看见穿着连州藩军盔甲的士兵打街上走过,俩人手攥着手,都热泪盈眶! 只听街上的百姓也传颂着: “这一仗打得可狠了,你们没瞧见,那个什么草原王折掉一只胳膊,叫咱们吕飞将军亲自斩下的!” “那是,你也不看看吕飞将军从前是谁的部下,那可是咱们霍帅司的!” “吕飞将军真厉害,眼下收复了连州城,咱们就看他一鼓作气,接下来把城外那些残兵败将全都消灭喽!” “不是小老儿我泼冷水,要说灭了外头那帮北蛮子,难喽,他们抢占了老虎滩,听说搭上了葵乞人,两方要联手呢!” “嘿,老虎滩那不是帅司的地盘嚒,纵是让他们先抢去一回又怎样,咱们还能夺回来的,况且帅司在那儿可建了两座堡垒呢,不是没落到他们蛮人手上嚒!” …… 晴秋骑着墙头听着这些消息,心里很是雀跃,连忙回到咸安堂,告诉张姨娘。 “姨奶奶——” 张姨娘探出头来。 “胜利了,连州城终究是叫咱们藩军给收复了!”晴秋激动万分地说着,又自问自答道:“您可知道领军的谁是霍帅司的部下,吕飞将军!” 吕飞,张书染也是知道的,她同样激动地站起来,“果然连州城收回来了”她迫不及待就要往外走,晴秋下意识想拦住她,转念一想,外头都是藩军和百姓,有什么可怕的呢 …… 张姨娘疾步往外走,却听见大门砰砰砰被敲响,晴秋一把将她拦下,抢先道:“奴婢先去开门。” “好。” 晴秋开了大门,却被来人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是孟青。 “孟将军,快进来!”晴秋恭敬地把他让进来,等孟青从她身边走过,她才恍惚地回头。 他头上系着一根白色孝带,正迎风抖着。 她哆嗦了一下,慌忙探出身往来处望去,府外两边都站满了孟青的手下,大街上人群都涌上接头,熙熙攘攘,原来有这么多的老百姓藏在连州城犄角旮旯里。 可是,穆三爷怎么没跟着回来呢 她拧身,疾步往院里奔去—— * 姨奶奶! 晴秋喊不出来,两腿绊着,踉踉跄跄跑向已经晕倒的张姨娘,她正躺在小枣儿怀里,胸脯急速喘息着。 “姨奶奶……”晴秋哭着道,她搂着她,不住抚她背脊,为她顺气,“快叫大夫来,叫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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