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延和帝一怔。 那姑娘走上前来,指着太液池道:“莲蓬肯定熟了,老伯,您能划船带我去摘么?” 延和帝扭头望一眼,太液池中芙蕖灼灼,莲叶青青,莲蓬大而饱满,正随风轻摆。 他颇有些哭笑不得:“你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啊,”那姑娘点头道,“你不是这园中专门摇桨的艄公么?我这儿有钱,不会让你白干活的。”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湘妃色钱袋来。 原来是将他错认成艄公了,延和帝低头望一眼自己的穿着,心想这确实很容易误会,又想这姑娘不仅要偷皇帝的莲蓬,还要皇帝划船带着她去偷,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他莫名生出逗弄人的兴致,也不说破,而是一本正经道:“划船带你去摘是可以,不过我不要你的钱。” “那你要什么?”小姑娘一脸好奇地问道。 “你陪我下一局棋,你赢了,我自然就带你去摘了。” 那姑娘轻呵一声:“还以为是什么呢,这有何难?来下罢。” 说着登上小船,在棋盘前坐定。 先前的棋局未收,正是盘残棋,延和帝问道:“小丫头,你是要接着这盘棋下,还是另下一盘?” “另下一盘罢。” 二人便拣回棋盘上的棋子,延和帝执黑,小姑娘执白。 执黑先行,延和帝在小目上落下一子,轮到白子下了,对方落子的位置却令他瞠目结舌,她竟挨着他的黑子下了一着。 要知道,在围棋中,贴着对方的棋下是自断生路,很危险的做法。 延和帝紧皱眉头,不明白这小姑娘是个什么路数。 他落下一子,采用小飞守角。 没想到,对方又紧邻着他落下一子。 “……” 延和帝抬头,眼底写满疑惑。 那小姑娘催道:“下啊,轮到你了。” 就这么你来我往地下了数步棋后,延和帝彻底迷惑了,这下的……到底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小丫头究竟是完全不会下棋,还是隐藏的棋道高手? 就在他云里雾里之时,那姑娘一拍额头,跳起来大叫道:“你输了!” “什么?!” 延和帝顾不上左右摇晃的小船,睁大眼睛去看棋局,只见那黑子尚有数口气存活,哪里输了? “朕……我没有输,你说说看,我怎么输了?” “喏,”那姑娘指给他看,“我这五颗白子连成一线了,我赢了,你当然就输了。” “……” 延和帝又气又想笑:“你这下的什么棋?你简直不会下棋!” 那姑娘口中振振有词道:“我怎么不会下棋了,我下的是五子棋呀,你只说让我和你下棋,又没说下什么棋。” 延和帝问:“五子棋是什么棋?” “就是连成五颗子就算赢的棋。”小姑娘给他简单解释了一遍规则。 延和帝边听边点头,心道听上去倒是挺简单的,又问:“这是你自己创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小姑娘答道:“我舅舅教的,我舅舅又是我娘教的。” “你娘挺聪明的。”延和帝顺嘴夸道。 “谢谢,她死了。” “……” 延和帝被噎了一句,忽然想起来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家的姑娘?” 那小姑娘掩唇一笑,眉眼说不出的灵动活泼,脆声道:“你一个划船的老伯,难道我说出我是谁家的,你就知道了么?” 延和帝举杯一笑:“你可以试试看。” “好罢,”小姑娘眼珠狡黠一转,道,“那我告诉你,我是沈家的。” “噗——” 延和帝一口茶水喷出来,惊诧地抬起脸:“谁?你说你是谁家的?!” “沈家的。” 沈葭嫌弃地避开他喷出口的茶水,有些不解:“怎么了?” “沈家二姑娘?” “你还知道沈家有几个姑娘? 沈葭笑了,道:“对,我就是沈家二姑娘。” 原来这就是那个沈葭,延和帝一时心情颇为复杂,问:“你方才说,你娘过世了?” 沈葭点头:“嗯。” “你几岁时没的?” “八岁。” 延和帝点点头,唏嘘道:“倒和钰儿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沈葭没听清。 “没什么。”延和帝摇头,露出一个宽和的笑,“荔枝好吃吗?” “你怎么知道我吃了荔枝……” 沈葭愈发疑惑,只觉得眼前这老者怪怪的,说话颠三倒四,有些不耐烦起来:“说好我赢了你,你就带我去摘莲蓬,太阳都快落山了,这话还作不作数啊?” 延和帝笑道:“自然作数,只是上一局棋不算。” 沈葭立即反对:“为什么不算?” 延和帝慢悠悠道:“上一局我不清楚规则,你也没告诉我是下五子棋,所以不算数,咱们再来一盘,这盘我若输了,这池子里的莲蓬,你要多少就给你摘多少。” 沈葭哼一声:“好大的口气,以为这池子是你的么?” 延和帝只是微笑不语,可不就是他的么?他觉得眼前这姑娘越发有意思,难怪怀钰喜欢。 沈葭揉揉鼻子道:“好罢,那就再来一局。” 先前她确实是故意不告知她下的是五子棋,不是围棋,因此有几分心虚,再下一盘也行,反正她既然能赢他一次,就能赢他第二次,沈葭是这么想的,谁知这第二局棋,却是她输了。 沈葭瞪大眼眸,十分的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五子,连成一线,”延和帝指给她看,“不是这样么?” 沈葭摇摇头,眼中多了几分敬意:“老伯,你真聪明,当初舅舅教我的时候,我学了好几天才学会呢,你一次就能下赢我了。” 延和帝哈哈大笑,不是头一次有人拍他的马屁,但从未有人比沈葭拍的马屁更令他舒心。 沈葭扭头看向身侧的荷花池,那莲蓬她馋很久了,第一天来西苑就想摘了吃,所以今天才摆脱了辛夷她们跑过来摘,可规矩就是规矩,愿赌服输,她输了棋,自然也就不能让人家划船带她去摘了。 沈葭叹一口气,略觉可惜。 夏天最适合吃莲蓬了,从前还在金陵的时候,表兄们就常带着她去玄武湖泛舟,采莲摘藕,放声清歌,何等快活! 正伤感着,忽觉小船动了一下,水面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沈葭疑惑转头。 延和帝双手摇着船桨,微笑道:“被你说的,我也想吃莲蓬了,一起去摘罢。” “!!!” 沈葭大喜,要不是担心船翻,简直想跳起来欢呼! 小船荡开清波,进入藕花深处,莲叶擦着二人的身畔而过,扑鼻都是莲子清香,沈葭一面采摘莲蓬,一面清声唱起了江南采莲女都会唱的歌谣: 江南好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下,鸥飞莲叶边。 莲叶莲花耀洲渚,桂楫兰桡下长浦。 采莲采叶忘采花,隔水停船共君语 …… 君语不还顾,妾心将奈何。 回船向明月,月照江水波。 江水照妾影,明月知妾情。 郎心得似此明月,兼照莲花与莲叶。 …… 吴侬软语,唱起歌来似在软声撒娇,下半段又像在控诉情郎薄情冷待,如泣如诉,哀怨缠绵,听得人骨头也酥了。 歌声惊起停栖在沙渚上梳理羽毛的几只鹭鸶,双翅一拍,引颈飞向天际。 云霞漫天。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二人划舟归岸,更衣回来的高顺早就在岸边等候着,见到小船靠岸,立即上前去扶:“皇……” “咳咳。” 延和帝握拳抵在唇边,干咳几声,用目光示意旁边的沈葭。 高顺是个人精,立马领会出皇上的意思是不要暴露他的身份,便微微一笑,没说话了,只在沈葭下船时,虚扶了一把。 待沈葭登了岸,延和帝笑着问:“小丫头,摘的这些够了吗?不够可以再摘。” “够了够了。” 沈葭抱着满怀的莲蓬莲花,笑得眉眼弯弯:“老伯,你真够意思,等我做好了荷花糕,带来给你吃!” 一旁的高顺听到“老伯”二字,嘴角的笑险些没挂住。 延和帝朗声笑道:“好,那我可就等着你了。” 当下二人约了下次见面的时辰,还是在这株柳树下,沈葭道过别,便抱着莲蓬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等她走后,延和帝收了笑,对高顺说:“她就是沈如海的二女儿。” “!!!” 高顺满眼讶异,心道难怪圣上对一个小丫头这么和颜悦色呢,还以为是看上人家了,想收进后宫做妃子,高顺庆幸自己方才没胡乱说话。 高顺堆着笑说:“沈二小姐伶俐活泼,又生得明眸皓齿,与小王爷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延和帝点点头,眼神变得柔和,似回忆起了什么久远的前尘往事,道:“她让朕想起一位故人。”
第13章 皇后 沈葭抱着那些采摘来的莲蓬莲花回去,倒把辛夷和贾氏吓了一跳。 西苑是皇家苑囿,又不是沈园或是金陵的宅子,太液池里的莲蓬,岂是可以说采就采的,那可是皇帝的私产! 对于她们的大惊小怪,沈葭摆摆手,道:“放心罢,没人看到,只有个心善的老伯,他划船带我去摘的,不会说出去的。好了,辛夷,来帮我做荷花糕,还有杜若,别吃了!再吃都要被你吃光了!” 杜若舔舔手指头,意犹未尽地放下手中莲蓬。 沈葭爱吃,也爱下厨,甚至厨艺还算不错,在金陵时,舅舅就常打发她做几个菜佐酒,她们住在揽翠阁,配了小厨房,正好可以开火。 贾氏不爱掺和这些,回屋去睡觉。 主仆三人便将荷花清洗干净,捣碾成泥,掺以米浆,再将面粉揉成形,在锅中蒸上半个时辰就可以吃了。 相比荷花糕,蜜饯的制作工序要更繁琐一点,为了不影响口味,还要将莲心挑出来,让蜂蜜完全渗透进莲子肉,也需要时间。 三日后,沈葭腌制的蜜渍莲子也做好了,连同荷花糕一同收进食盒里,前去太液池赴约,这回辛夷和杜若也跟着一起。 经过百花园附近时,忽闻假山石后传来一阵哭闹声。 三人循声过去,只见那哭闹不休的是个小孩儿,发际一周的头发都剃了,只在头顶梳个小抓髻,用红发绳束着,缀着一颗小拇指大小的东珠。 那小孩穿得也不俗,一身福字纹锦袍,想必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小少爷。 在小孩旁边,还有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袭青裙曳地,容貌清丽,气质婉约,是小男孩的姐姐,正在柔声劝躺在地上耍赖的弟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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