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葭不知怎么心中打了个突,问出一句废话:“你怎么在这儿?” “办差呢。” 怀钰四下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无聊。 锦衣卫前身仪鸾司,负责天子仪仗和出行扈卫,队伍拉这么长,这可就苦了他,不仅要负责开道,还得时不时提防后面的车驾掉队。 怀钰在眉骨处搭了个遮阳棚,像是不喜欢晒太阳,漫不经心地问沈葭:“听说你家近日在给你说亲?” 沈葭心想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怏怏地点了点头。 怀钰乐道:“那姓陈的你是肖想不成了?” 沈葭不解地看他一眼,心道你这么开心干什么,没了我从中搅混水,沈茹还不是要嫁给陈适?到时你只有哭的成。 “这你就放心罢,我已有了条绝妙好计,保管一举拿下陈适。” 怀钰见她胸有成竹,不由问道:“什么好计?你能有什么好计?” 沈葭一抬下巴,小脸写满骄矜:“哼,我不告诉你。” 说罢,将车窗啪地一声合上了。 帝王出行,每隔五里便要设帐,今上不是个喜欢铺张讲排场的皇帝,出发前便晓谕太常寺,那些繁文缛节能免则免,队伍走出一半,路边才有一处设好的帐篷,供皇帝与百官稍事休息。 沈葭也下了马车,四处走动活泛身体,去帐篷里饮茶。 考虑到未出阁的女子不方便抛头露面,她们也有专用的休息处,养在深闺里的女孩子,难得出来一次,一出来就兴奋得不行,和手帕交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谈论这一路的趣闻佚事,或是红着脸点评禁军儿郎里哪个长得英武非凡。 沈葭撩帘进去,方才还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众人一齐噤声。 沈葭就当看不见,自己找个角落坐下。 她初到京城时,也曾想着结交二三好友,还傻乎乎地送了不少礼,后来才知道人家把她当笑话看,贵女们互相抱团,各有各的圈子,根本看不上她这江南来的暴发户。 沈葭本身就是个傲气的,心想你们瞧不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们呢,从此也不拿热脸去贴这些人的冷屁股了。 沈茹是个庶女,原本也不受这些嫡出小姐们的欢迎,但她上回被沈葭扒衣裳的事还让人记忆犹新,大家对她饱含同情,一见她进来,就有人招呼她过来一起喝茶。 沈茹犹豫地看一眼角落里的沈葭,还是挪着步子过去了。 沈葭饿了,拿起一块芙蓉糕要吃,忽然听见背后有人提到怀钰的名字,她急忙竖起耳朵。 “……怀钰也生得不错啊,你们见着他今日穿金甲的样子没有,跟平日的样子可大不相同。扶风王十六岁披甲执锐,远赴边关,于雁门关外雪夜单骑擒杀瓦剌王,名震天下。我听说,怀钰比他父王还要俊上三分呢。” “咳咳……” 沈葭险些被糕点噎到。 辛夷忙倒了杯茶给她,替她按摩背部:“小姐,没事罢?” 沈葭摆摆手,示意无事,一边借着茶杯的遮掩,用余光去瞧刚刚说话的人是谁,居然觉得怀钰能跟“俊”这个字眼扯得上关系,莫不是瞎了眼罢? 她完全忘了先前坐在马车里,自己看着怀钰说不出话的事。 说话的人是户部尚书家的小姐,闺名陈幼沅。 与她交好的密友笑着打趣她:“哟,沅沅这是春心萌动,看上那小煞星了?” 陈幼沅面色赤红:“别胡说!”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你再胡说!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陈小姐恼羞成怒,终于忍不住挥起粉拳,追着好友打闹起来。 众人都笑,笑闹声中,又听见人说:“圣上如此宠爱小王爷,想必会亲自给他指婚,只是不知会给他指哪家的姑娘了。” 沈葭看那人一眼,心说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若不出大纰漏的话,日后的扶风王妃应当就是沈茹了。 众人正嬉戏打闹着,门口帘子又被人掀起。 一名四十来岁、面白无须的白胖太监走进来,面带笑容道:“哟,咱家来得不巧了,烦问诸位姑娘,沈二姑娘在吗?” 众小姐们愣的愣,哑的哑,不约而同望向角落里的沈葭。 沈葭正吃着糕,闻言把糕放下,也不起身,径直看向那太监:“我就是,你有什么事吗?” 众人:“……” 那太监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火者,抬着一个铜盆,上面盖着红布,不知里面是什么。 太监笑得一团和气:“沈二姑娘好,天气溽热,万岁爷怕姑娘热着,派咱家送来一盆冰,姑娘请受用。” 说罢将红布揭了,下面果然是一盆凿碎的冰,其间还点缀着一些火红的荔枝。 众人不由咋舌,这酷暑的天气里,冰块本来就难得了,荔枝生于岭南,又极易腐坏,从南到北上千里路程,即使一路快马加鞭,也不过两三箱而已,所以格外珍贵,历来都是御用贡品。 圣上突然赏赐沈葭一盆荔枝,是为什么?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 莫说别人,沈葭也有些吃惊,她进京不久,从没面过圣,皇帝对她来说就跟话本子上的人物一样,遥远得很。 她也不知接到赏赐要怎么谢恩,只好从椅子上站起来,眨着大眼真诚地说:“谢谢。” “……” 众小姐简直要晕过去了。 那胖太监倒好相处得很,一点架子都没有,只笑着说会帮她把谢意带到,随后一挽拂尘,带着两个小火者走了。 “真是不知礼数,那是东厂的掌印太监刘锦,光说‘谢谢’二字就完了,果然是乡下来的野丫头!” 太监走后,陈幼沅把大家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沈葭心说原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厂掌印么,人很和气嘛,一点也不凶。 她有心想回句什么,却又懒得争吵,反正这些人也不是第一次骂她是“野丫头”“乡巴佬”了,回回都是那几句,听都听厌了,再说她有荔枝吃,她们没有,还是宽宏大量些罢。 沈葭这么一想,也就释怀了,坐下欢快地吃起了荔枝。 众小姐都很无语。 等上了马车,发现也有一盆冰,贾氏方才懒得走动没下去,说是皇帝派人送来的。 辛夷好奇道:“为什么皇上要赐小姐冰呢?” 贾氏道:“还能为什么?肯定是咱们老爷深受圣宠,圣上才赏赐下来的。” 辛夷蹙眉道:“可是方才在帐中,别的小姐都没有,大小姐也没有。” 贾氏闻言大怒:“她一个庶出,也想享这等福气?!” 辛夷只好不说话了,然而心中总是疑云难消。 杜若剥着荔枝,突然灵光乍现,举起手道:“啊!我知道了,是不是皇上看中了我们小姐,想点她进宫当贵妃?” “……” “小蹄子!你胡说什么呢?”贾氏给了她脑门一个栗暴。 “如果天天都有荔枝吃,进宫当妃子也不错啊。” 沈葭蹲在铜盆前,感受着冰块融化时扑面而来的凉意,一脸幸福地说道。 “是啊是啊。”杜若点头如捣蒜。 辛夷:“……”
第12章 西苑 西苑在紫禁城以西,由北、中、南三海组成,其历史可以追溯至辽代,昔年辽太宗耶律德光建都燕京,曾在城东北郊建“瑶屿行宫”,这便是西苑的前身,金代始建三海,称为太液池。 靖康之难时,金人攻破汴京,不仅将徽钦二帝掳走,还劫掠走大量金银财宝,其中就包括曾拖垮整个大宋王朝的艮岳太湖石,金人将其移运到太液池中的湖心岛上,称“折粮石”。 自成祖爷迁都北京后,便在元大都的故址上建成紫禁城,西苑作为离宫别苑,主要是供君臣游乐,但有时也用作视朝之所,比如先帝穆宗在位时,因厌恶大内,便迁居西苑万寿宫,一住便是二十多年。 正值炎夏,西苑风景宜人,太液池波光粼粼,岸边遍植垂柳,其中一株绿柳下,泊着一只小船,船上伸出一只钓竿,船上二人正下棋,一人在岸边侍立。 棋盘上高下立现,执黑一方攻势凌厉,将白子的一条大龙杀得几乎七零八落,白方的棋路显得更散漫一些,似乎是想到哪里下哪里。 “你再不认真下,就要被朕吃干净了。” 延和帝来了一手“扳”,顺便提去两子。 “不下了,没意思。” 怀钰将手中白子扔去一旁棋钵,百无聊赖地往船上一躺,枕着胳膊假寐。 延和帝见了他这懒散模样,叹道:“打小你就坐不住,让你坐着读会儿书,像屁股下有针在扎,长大了还是这毛病,看来日后朕老了,指望你安安静静陪上一时片刻,怕是不能的了。” 怀钰听了这话,睁眼笑道:“万岁爷春秋鼎盛,何苦说这话?” “你是嫌朕啰嗦了。” 延和帝拿起钓竿,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滚罢,少惹事。” “遵旨。” 怀钰从船上一跃而起,生龙活虎地跳上岸,小船吃不消,猛烈地晃动了一下,溅起不少水花,打湿了延和帝的龙颜。 延和帝一抹脸上水渍,勃然大怒:“臭小子,你找打……” 回头一瞧,哪里还有怀钰的身影。 延和帝:“……” 延和帝给气笑了,一面摇头,一面笑:“这小子,被朕宠得不像话了。” 树下的高顺也不禁莞尔:“小王爷还小,总是不脱少年习性。” “还小?十九了,都可以娶媳妇儿了,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和他父王上沙场打鞑子了。” 想起往日和兄长并肩作战的豪情,延和帝略显怔忪,一副陷入回忆的神情。 高顺提醒道:“皇上,衣裳都湿了,穿着容易受凉,要不回去更衣?” 延和帝陡然回神,低头望了眼打湿的衣襟,道:“不用,将你的外袍脱了给朕便是。” “这……”高顺犹豫。 “快脱。”延和帝说。 高顺只得将外袍脱了下来,因为皇帝今日不想惹人注意,所以是微服出游,他也没穿蟒衣,只穿着一件简朴的青色粗布长袍。 延和帝脱下湿衣,换上青布袍,他常年习武,养出一身腱子肉,称得上虎背蜂腰,即使身着布袍也英气不减。 高顺不敢穿天子的衣服,只将那湿衣搭在臂上。 延和帝便让他不用在此服侍,先回去换衣服。 高顺告退后,延和帝继续握着鱼竿垂钓。 午后静谧,阳光透过柳树梢,洒在水面上,犹如碎金,一阵风起,柳叶翻飞,又漂在湖面上打转。 延和帝正垂头昏昏欲睡,忽然听得背后一声喊。 “老伯,你这船还开么?” 延和帝猛地惊醒,回头一看,是个小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袭豆绿对襟短衫和月白马面裙,俏生生地立在柳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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