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起八岁那年的一个深夜,陆诚大破西羌,斩敌数万,捷报从玉门关八百里加急送达京师,圣上龙颜大悦,半夜时分,他被一阵压抑的啜泣声惊醒,偷偷溜下床,顺着哭声走过去,然后看见皇叔坐在殿内,一个人咬着虎口悄悄地哭。 那是年幼的他第一次见这个强悍的男人哭泣,他不明白为什么? 后来,延和帝看见了躲在帷帐后的他,招手叫他过来,将他抱在膝上,告诉他,陆诚打败了西羌,将敌人赶出了玉门关。 他天真地问,是不是杀他爹娘的仇人都死光了? 延和帝咬着牙,双眸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还没有。 他要让西羌的每一个人,包括老人、女人和小孩,都付出血的代价,他要将蛮族永远赶出中原,他要让西域尸积如山,月牙泉漂满血水,那些周边小国听到大晋的威名都会瑟瑟颤抖! 他本以为圣上族灭西羌,是因为他与父王手足情深,为了给父王报仇,可万一不止如此呢? 如果是因为他心爱的女人死在蛮族手中,所以他才不顾自己会背上暴虐嗜杀的后世恶名,而大举屠杀老人与小孩呢? 理智告诉他,不要轻信皇后的话,可那些记忆中的蛛丝马迹却由不得他不信。 怀钰终于全面崩溃,几乎落荒而逃,直到跑出坤宁宫,他还能听见皇后的笑声,如同魔音穿耳,不停地告诉他,他是杂种,是一个私生子,是他的母亲和小叔子乱.伦诞下的产物! 他如一头愤怒的蛮牛,在宫城内横冲直撞,正好撞上回乾清宫的延和帝。 他坐在轮椅上,高顺在后推着他,看见怀钰出现在宫内,他有些吃惊,因为这会儿他本该在陆府。 延和帝正想叫住他问话,怀钰却脚步一顿,站在原处端详了他片刻功夫,随后竟然无视他扭头便走。 这种无礼行径让太监宫女们愕然相顾。 延和帝气得面色一沉:“跟上他,把他叫回来,问问他,朕怎么得罪他了?” 高顺冒了满头的冷汗,挥挥手,几个小太监一窝蜂地追上去,但怀钰实在走得太快,他们根本追不上,一个个气喘吁吁地回来交差。 延和帝的面色更沉,冷冷吩咐:“查查他方才去了哪儿。” 高顺弓着腰:“是。” - 怀钰一回王府就把自己关在大殿里,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正殿内供奉着他爹娘的画像,怀瑾在左,唐敏在右,怀瑾一身五爪金龙补服,端坐在椅上,气宇轩昂,英气勃勃,而唐敏一身王妃服饰,肩披织金鸾凤纹霞帔,头戴珠翠九翟冠,神情温婉娴静,端庄美丽。 他盯着画像上的人良久,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火,将供案上的瓜果香烛通通扫落下案。 杯碟碎了一地,巨大的动静吓得门外的观潮一个哆嗦,将大门推开一道缝隙,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殿下?” 怀钰红着眼瞪他:“又想来打探消息,好给高顺报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他布在王府里的眼线,我现在没工夫料理你,滚!” 观潮吓了个屁滚尿流,立刻滚了出去。 他确实是司礼监布下的眼线,当年怀钰出宫建府,高顺从宫外遴选了一批小厮加以训练,送来扶风王府伺候怀钰,这些人有的离开了,有的没混出头,只有观潮因为天性憨厚老实,被怀钰留在身边做伴当,他也成了圣上埋在扶风王府的耳目,每个月无论大事小事,只要与怀钰有关,通通得向他的上级高顺汇报,这么多年了,观潮都以为怀钰蒙在鼓里,却没想到他一直都知道。 观潮既愧疚又后悔,坐在石阶上,越想越伤心,最后低头哭了起来。 “观潮哥哥,你怎么啦?” 一道声音从天而降,观潮抬起头,看见杜若朝他飞奔而来,同行的还有太子妃。 他赶紧将眼泪擦干,站起身行礼:“娘娘万安——” “观潮哥哥,你怎么哭啦?” 杜若担心得不行,围着他急得打转。 “我没哭。” “还说没哭!你的眼睛都红了!” “那是风沙迷了眼。” 杜若只是天真,可并不蠢,坚持问:“是谁欺负的你?告诉我,我去帮你打他!” 观潮:“……” 无论杜若如何逼问,他怎么也不肯说,沈葭看出点苗头:“是怀钰骂了你?他在里面?” 观潮点点头,他原本的意思是怀钰在里面,不是说怀钰骂了他,却没想到这个动作让杜若误会了,杜若本身脑子就缺根筋,又一心想为他出头,管他什么王爷太子,撸着袖子就往里走,沈葭和观潮愣了下,赶紧跟上去。 杜若一脚踹开殿门,灰尘簌簌抖落,她两手叉腰,冲怀钰杀气腾腾地喊:“你做什么欺负观潮哥哥?还将他气哭了,你是太子了不起呀,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 怀钰一脸莫名其妙:“你发什么疯?” 后脚跟进来的观潮赶紧将杜若往外拉,一边道歉:“对不起,殿下,她……她今天没吃饱,脾气不好,我……我这就带她走了……” 杜若扒着殿门不肯走,还要继续骂怀钰,被观潮硬生生从门上撕下来扛走了。 怀钰本就心情不好,还被一个侍女骂了一通,心中既好气又好笑,这时殿门又发出声响,他忍无可忍地捡起一块碎瓷片扔过去,怒声骂道:“滚出去!” 沈葭避开飞过来的瓷片,口吻比他还横:“好啊!你要打老婆是不是?来啊!打我啊!” “……” 怀钰根本没想到进来的人是她,吓得心脏狂跳,赶紧跑过来,拉着她上看下看:“没伤着罢?我看看,对不住,珠珠,我不知道是你。” “是别人就可以乱发脾气了吗?” 沈葭没好气地推开他往里走,看见供桌前一地狼藉,不禁眼皮跳了一下,将歪倒的香炉扶正,又重新拈了三根线香,点燃后拜了几拜,插进炉子里。 怀钰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一脸犯了错的神情。 沈葭见他这副模样,心一下就软了,扯来两个蒲团,拉着他一起坐下,问他:“你怎么了?下午办什么事去了?你都忘了去将军府接我。” 怀钰眼神空白一瞬,涌上浓浓的愧疚:“我……忘了,对不起……” “算了。” 沈葭也不是真要同他计较这种小事,她只是好奇:“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听夏总管说,你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这里。” 这个问题令怀钰感到为难,他并不想在此刻跟沈葭谈论这件事,因为他自己都还没想清楚。 “可以不说吗?” 在看见沈葭迅速变黑的脸色后,他又赶紧补充:“不是不说!我是想等我理清头绪了,再告诉你!” “好啊,”沈葭一口答应,“你需要等多久?一炷香工夫够不够?” “……” 她望了眼供桌上的香炉,然后眨也不眨地盯着怀钰,显然是在等他理清头绪。 怀钰简直哭笑不得,心中那点难过的情绪也缓缓地消散了,果然沈葭天生就是来克他的,她永远能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消除他的烦恼。 他低头想了一阵,唇边泛起苦笑:“也没什么,皇后说,我娘在嫁给我爹之前,是皇叔的心上人,他们有过一段……往事,她还说,我是皇叔的私生子。” “……” 沈葭花了好半晌,才捋清这段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么说来,她的婆婆先是跟小叔子是一对,这才嫁给怀钰的爹,怀钰不是公公的儿子,而是自己名义上叔叔的亲生儿子? 怀钰抬起脸,执着她的双手,认真地问:“你说,我和皇叔长得像吗?” “他是你叔父,你像他也不奇怪罢?” “可是我跟父王长得就不像。” 沈葭仔细打量他的脸,又对比画像上的怀瑾,一看还真是,怀钰的容貌大多承袭他的母亲,尤其是眉眼部分,但也不是说他跟怀瑾长得不像,他眉宇间萦绕的那股英气,显然跟怀瑾如出一辙。 不过沈葭还是不懂,他为什么要执着于弄清楚这个。 “怀钰,你是谁的儿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在我眼里,你就是你,跟是谁的儿子没有关系,你如果认定扶风王是你的父亲,那他就是你父亲。” 怀钰闻言一怔,低笑道:“歪理。” 不过,虽然是歪理,却对他有奇效,他抱住沈葭,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 傍晚时分,夕阳从未关严的殿门缝隙中投射进来,将整个大殿照耀得昏黄一片,尘埃在半空上下沉浮,有种古朴的厚重感。 怀钰脱力一般,脑袋枕在她的肩上,口中喃喃:“珠珠,我……我应该只是有点接受不了。” 沈葭叹气,摸摸他的后脑:“我知道。” 她知道怀钰有多么以自己是扶风王的儿子而骄傲,他的体内流淌着英雄的血液,他将自己的父亲视为人生楷模,渴望像他那样建立功勋,成为守护大晋朝的战神,他也向往父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可有朝一日,他知道母亲对自己所敬爱的父亲并不忠贞,甚至自己还有可能是她背叛父亲的产物,这对怀钰来说,无异于是信仰的崩塌。 “其实,念儿也和你长得不像啊……” 沈葭忽然来了一句。 怀钰从她肩上抬起头,幽幽地问:“你说这个是想安慰我?” 沈葭扑哧笑了:“我的意思是,有的儿子天生就长得像娘亲,这不代表你就不是你爹的儿子啊,我看你跟公公还是挺像的,都一样的英武挺拔。” 怀钰抬起头,画像上的怀瑾两手放在膝头,微微垂着眼,俯视着他,就好像隔着岁月的长河,在与他对视。
第117章 廷杖 国朝每年要举行两次经筵盛事, 春二月至四月,秋八月至十月,大经筵每月三次,逢九进讲, 除此之外还有日讲, 这是小经筵,今日是十月初九, 又是出经筵的日子, 怀钰一大早就沐浴焚香,换上朝服进了宫。 十月小阳春, 天气还热得很,他戴着象征太子身份的九旒冕, 前后各缀赤白青黄黑玉珠九颗, 冠插金簪,用朱缨系于耳后, 身上的朝服臃肿隆重,衣、裳、中单、蔽膝、罗袜一样不落,他早已热得汗流浃背,却只能端坐在御椅上一动不动。 今日的讲臣是翰林侍读学士于成礼,讲的是最佶屈聱牙的四书, 怀钰向来不爱读书,听得昏昏欲睡,垂着脑袋打盹, 好几次被身后的鸣赞官推醒,好不容易苦捱了一个多时辰, 殿外传来三声鸣鞭,大讲终于结束。 依照惯例, 经筵结束后,皇帝会赐宴鸿胪寺,所以经筵里才有个“筵”字,大臣们行过礼后,陆陆续续鱼贯而出,去鸿胪寺吃经筵。 怀钰还是早上的时候吃了些点心垫肚子,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正待换下朝服去用午膳,高顺亲自找来,笑呵呵地说圣上找他去乾清宫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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