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钰只得坐上御辇,马不停蹄地赶到乾清宫。 延和帝正坐在炕上批折子,他精神还好,只是人瘦得愈发可怜,腿疾发作起来,时常让他痛得深夜无法入眠,因此眼底挂着浓浓青黑。 与他对视的一瞬间,怀钰不知为何,心头闪过一丝不自在,仿佛经过那日在坤宁宫与皇后的一番密谈,他再也无法直视这个自己曾经敬重非常的皇叔,他跪下去,滴水不漏地行了个礼。 延和帝垂眼打量着他,当初他还是那个小煞星的时候,总是没规没矩,见了他也不行礼,被朝臣参了多少次也不见改,一来乾清宫就是向他讨要东西,时常气得他大动肝火,如今成了太子,倒是成熟稳重得多了,无论是礼仪,还是处理政事,都挑不出错,他本该觉得欣慰,可又有些怅然若失,也许有些珍贵的东西,到底还是失去了。 “平身罢,去换身衣裳再来。” “是。” 怀钰躬身告退,不一会儿,换了身太子常服进来。 太监们早已抬来膳桌,上面陈列着一些青菜豆腐的家常菜,延和帝身子不快,如今厌油腻荤腥,饮食偏清淡,在一色清汤寡水之中,唯见一锅干笋炖鸭,很显然是照顾到怀钰的口味,特意做给他吃的。 延和帝已经在桌边落座,抬首对他道:“坐,你应当也饿了,陪朕用过膳再说。” 怀钰只得陪坐在旁边,他已饿过劲了,提不起什么食欲,延和帝见他不伸筷,夹了一筷子鸭肉在他碗里,他一愣,起身拘谨地谢恩,那块鸭肉埋在碗底,始终没动。 一顿御膳沉闷地吃完,二人坐在一处喝茶,延和帝忽然道:“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朕已决意废后。” 怀钰手一顿,震惊地抬起眼。 “皇后乃一朝国母,轻言废立,将引来天下震动,兹事体大,请圣上三思。” 延和帝却摆手:“你不必多言,朕决心已定。去年,朕尚在病中,皇后就联络上官家的一众势力,拥立英儿为储,好在有徐文简等人力挽狂澜,否则昔日仁寿宫事变重演,你我哪还有今日对坐而谈的机会?” 仁寿宫事变指的是当年隋文帝重病,在仁寿宫休养,时任太子的杨广调戏了宠妃宣华夫人,事情捅破之后,隋文帝大怒,决意废太子,重立长子杨勇为储,不料风声走漏,在丞相杨素的建议下,杨广一不做二不休,冲进寝殿杀父夺位,后世称其为隋炀帝。 上官皇后当日发动大臣,鼓吹改立九皇子为储,在延和帝重病期间代行监国之权确有其事,但她是否有胆子弑君,还说不好,但延和帝对皇后的猜忌之心已然到了此等地步。 “圣上……” 怀钰皱着眉,刚想说话,就被延和帝打断。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皇后做不出来这种事。钰儿,你哪里都好,唯独有些妇人之仁,皇后做的事,朕已让东厂查清楚了,你妻子失踪被劫,是上官熠联合陈允南所为,这二人如今已遭了报应,朕便不再追究。皇后买通东瀛刺客,对你千里追杀,其用心不可谓不歹毒,于私,她是你的婶娘,于公,她是一朝国母,但她却对你屡下毒手……” 延和帝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全是杀气。 “此等毒妇,朕断断容不了她!朕会废去她的中宫之位,让她迁居南海子养老,再封英儿为信王,送到田氏膝下抚养,待你登基之后,便打发他们母子去封地就藩,不奉诏,终生不得入京,上官家的人,朕会替你一一料理干净。” 短短几句话,便将皇后母子的下半生安排好了,上官一氏的满门荣辱,就这么尘埃落定。 怀钰遍体生寒,头一回明白了什么叫帝王心性,这一刻,他心中强烈地萌生出一个想法,他不想要成为这样的人。 他一言不发地起身,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方砖。 延和帝问:“做什么?” 怀钰闭上眼,似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沉声道:“请圣上废去臣的太子之位。”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殿中鸦雀无声,彻底陷入了死寂,唯独墙角那座西洋自鸣钟发出咔咔的声响,怀钰额头贴着地,看不见上首延和帝的神情,但他察觉到气氛越来越紧张压抑,就像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马上就要迎来断裂。 “啪——” 那只薄胎缠枝菊花纹的盖碗终究是被狠力砸到了地上,恰巧在怀钰膝边碎裂,茶水四溅,打湿了他的衣袍下摆,他将身子伏得更低,听见天子压得低低的、近乎咆哮的问话:“你说什么?你给朕再说一遍!抬起头来!” 怀钰深呼吸一口气,心跳如雷,鼓起勇气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重复:“臣不想做太子,请圣上废去臣的太子之位。” 延和帝紧紧抓住椅子扶手,手背青筋暴凸,虎目喷火,怒视着他:“朕有没有说过,不许你再说‘不做太子’之类的话?” “说过。” “朕还说了,事不过三,若你下次再说,朕会如何?” “摘了臣的脑袋。” “那你还敢说?是仗着朕宠你,打量朕下不去手吗?!” 怀钰轻轻吐了口气,直视着盛怒中的皇帝,眉眼认真地道:“圣上,您告诉过我,做一个好皇帝,要心怀天下,心怀黎庶,天下万民,都是我的子民,可我自认做不到这一点,若有朝一日,有人让我在天下与珠珠之间做出选择,想也不用想,我一定会选她,由此可见,我不会是个好皇帝,当日汉水之上,您不顾她的安危,下令放箭……” 延和帝就知道他还在因此事耿耿于怀,他们从来没聊过那天的事,但他有隐约的感觉,自从那日之后,怀钰就慢慢地和他疏远了,他再也不喊他“皇叔”,只公事公办地称呼他“圣上”,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如今竟和他生疏至此。 “雷虎当着三军将士的面诋毁太祖,你也听见了!难道要为了你妻子一人的生死,放任他说下去?别忘了!你是太祖子孙……” 怀钰径自打断他:“圣上,臣有一言斗胆相问,假如当日在船上的人是父王,亦或者,是母妃,您会下令放箭吗?” 延和帝一愣,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无法发声。 怀钰微微一笑,替他说出了答案:“您会的,所以您能做个好皇帝,我却不能。” 延和帝眼底闪过一丝难得的心虚与愧疚,他不安地动了动,欲言又止:“钰儿,朕和你母妃……” 很显然,他知道自己与皇后的对话。 怀钰一点也不惊讶,已经过了一日,该查清的早就查清了,早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受到监视,圣上确实宠他,可他的宠爱如同一座牢笼,将他死死地困在紫禁城,终生不得自由。 听他主动提起过去那段禁忌关系,怀钰的心中感到轻微的刺痛,像被插进去一枚针,但他已经不如那天一样感到崩溃和痛苦,就像沈葭说的,他是谁的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认定谁是他的父亲,谁就是。 “我是扶风王怀瑾的儿子,我这一生,只会视他为我的父亲,圣上,您有自己的儿子,九皇弟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请您允许臣前往封地,臣愿像父王辅佐您一样,终生镇守边陲,为他守好大晋江山。” 他就这样说出来了,别人穷尽手段想要得到的皇位,他却弃如敝履。 时光倒流,延和帝好似又回到了那一日,他和兄长并肩站在城楼上,飞雪漫天,怀瑾披着大氅,像开玩笑一般,勾着他的肩膀,对他笑道:“江山虽好,与她比起来,却不值一提,谢了瑜弟,改日我和唐敏大婚,请你来喝酒。” 延和帝颓然倒在椅背上,薄唇绷成一条直线,看向怀钰的眼神掺着浓浓失望。 “看来朕确实宠坏了你,你实在是太让朕失望了。” 他闭上眼,扬声喊:“高顺。” 高顺弓着腰小跑进来,他虽在外面侍立,但也听见不少,眼看怀钰跪在一堆碎瓷片上,也只当看不见,眼观鼻鼻观心道:“奴婢在,请圣上的示下。” 延和帝指着地上的怀钰,看也不看他:“把这逆子拖去午门,着实打!” 高顺愕然地抬起头:“这……圣上?” “怎么?”延和帝冷冷地盯着他,“朕说的话不管用了?” 高顺吓得一个扑通跪倒在地:“圣上息怒!太子纵然有错,但当众责罚,有失朝廷体面……” 延和帝拍桌怒道:“朕就是要让你们都看看,怀家十二代子孙,生出了个什么混账东西!晓谕百官,六部九卿四品以上官员都来午门观刑!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他拖下去!” 这恐怕是他第一次对怀钰发这样大的脾气,天子一怒,有如雷霆万钧,高顺早已后背冷汗淋漓,腿肚子直抽筋,小心翼翼偷瞥怀钰一眼,希望他向圣上求个情,谁知怀钰却是一丝不苟地磕了个头,随后自己站了起来,也不用人拖,从容撩帘而出,去午门领罚。 这态度分明是在与圣上打擂台,高顺感到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心惊胆战地去看延和帝,只见他面色沉得拧出水来,狠狠捶了一下身旁案桌。 太祖时,官员犯了错,通常是当场剥去官服,拖去大殿外丹陛下杖罚,成祖觉得在讨论国家政事的地方行刑有辱观瞻,便将廷杖的地方改成了午门外,有时还让文武百官前来观刑,受刑的官员遭受着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折磨。 延和帝自登极以来,很少杖责犯事官员,今日不仅下令“着实打”,打的还是一国太子! 这在大晋朝可从来没有先例,正好群臣都在附近的鸿胪寺吃经筵,虽然圣上只传谕四品京官前去观刑,但人人都不想错过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新闻,甭管官大官小,一窝蜂地涌过去看,就连一些官员的随从小厮、轿夫马卒也混在人流里去瞧热闹,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抵达午门。 怀钰已被人剥去太子服制,只穿着一袭雪白单衣,头顶的金冠也被摘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手脚都捆牢了,被两名锦衣力士按在春凳上。 一百名锦衣卫旗校身穿飞鱼服,整齐地壁立在西边,手中各自执有一根碗口粗细的朱漆大杖。 负责监刑的东厂掌印太监刘锦绷着脸站在前面,尖细的嗓子高声下令:“圣上有令,太子狂悖无法,深负朕望,着实打!行刑!” 话音刚落,一名锦衣卫应声而出,大喊一声“着实打”,手中朱漆大杖实打实地落在怀钰的臀肉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怀钰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喊道:“谢圣上隆恩!” 这人下去,换下一名锦衣卫上来接着打,怀钰也不喊疼,只高喊“谢圣上隆恩”,众臣看得不忍心,纷纷别过头去。 打到约莫五十杖的时候,延和帝坐在轮椅上,被高顺推出来了,他看出了不对劲,沉着脸道:“都没吃饱饭吗?给朕狠狠地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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