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厚得像棉被,摔也摔不出毛病,谢翊便放手让他自己去玩,自己去摘园子里开得正艳的梅花,预备拿回去插瓶。 谁知刚折了没几根,忽然听不见怀念的笑声了,回头一望,却见沈如海不知何时来了这儿。 怀念头回见生人,好奇得紧,蹒跚着步子向他走去,沈如海生怕他摔倒,伸出双臂去接,怀念却一头撞到他腿上,抓着他的大氅,咯咯笑起来。 沈如海呆了一呆,蹲下身去,扶着还没他小腿高的孩子。 怀念戴着貂帽,在雪堆中玩了许久,一张脸冻得红扑扑的,笑起来时天真无邪,眉眼像极了沈葭。 沈如海在袖中掏了掏,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冬枣,这招果然逗得孩子大笑,将枣抢过来,就往嘴里塞。 谢翊赶紧走过去,将他抱起来,从他口中掏出那粒枣,怀念不护食,被抢了枣也不生气,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肩头。 谢翊打量着沈如海,没有问他为什么来,只淡淡道:“先进来罢。” 沈如海被请到会客厅坐下,谢翊将孩子交给奶娘,去后院找沈葭。 沈葭正为怀钰的事烦心,没工夫招待客人,谢翊劝了几句,她才不情不愿地随他来到正厅。 沈如海坐在椅子上,已脱了身上大氅,穿着一身夹棉道袍,兴许是过了天命之年,人的名利之心也淡泊了许多,他最近迷上了修道,经常去白云观找道士谈玄论道,在家打坐清修,因为在苦练辟谷,人饿得两颊清癯,道袍空空荡荡,竟有几分弱不胜衣之感。 沈葭恹恹地叫了声“父亲”,就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问他来有何贵干。 沈如海大抵也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很快说出自己的来意:“我来是想告诉你们,你们弄错了事情的方向。” 沈葭捧着杯雾气袅袅的热茶,因为这些时日睡眠太差,脸色显得不好看,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什么?” 沈如海道:“太子入狱,群臣求情也不可恕,是因为此事症结不在圣上,而在太子。圣上亲自抚养太子长大,从小在他身上倾注百倍心血,比亲生的九皇子还看重,虽名为叔侄,实乃父子。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舐犊之情,自古皆然,一旦太子不按他的命令行事,圣上的失望与伤心也是百倍的,父子没有隔夜仇,但天底下岂有向儿子低头的父亲?圣上只是缺个台阶下罢了。” 谢翊听懂了他的意思,沉吟道:“所以,还是要找怀钰,只要他肯低头认错,一切都有转机?” 沈如海点点头:“是这个理。” “可是我根本见不到他!” 沈葭不是没有去过北镇抚司,可每一次都会被拦住,怀钰被关在诏狱的单人牢房里,任何人不允许探视。 “事在人为,”沈如海提点她,“别忘了,圣上虽然是皇帝,但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既然是人,就摆脱不了亲情的羁绊。” 沈葭一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落在门外玩耍的怀念身上。 - 翌日,雪下得更大,天地都是一色的纯白,紫禁城笼罩在茫茫大雪里,万物无声,瑞雪映红墙,说不出的安静。 巍峨森严的午门城墙前,沈葭抱着孩子跪在雪地里,任凭周围的人怎么苦劝,也不肯起身。 一片片雪花如飞絮一般,落在她的发顶、眼睫上,她一动不动,脸色冻得青白,仿若一个冰雪堆砌而成的人。 高顺臂挽拂尘,一溜小跑回到乾清宫,甫一进去,就被殿内的暖意扑个正着,被冻僵的身子顿时受用不少。 “怎么样?回去了吗?” 炕上的延和帝迫不及待地问道。 高顺慌忙跪倒在地,道:“回圣上,太子妃她……她说今日不见到圣上,绝不回去。” 延和帝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捶了下旁边案几。 “还威胁起朕来了!哼,去告诉她,她愿意跪就跪着,冻出病来也不干朕的事!还真当朕会受她拿捏吗?” 高顺正要走,又被他叫住:“慢着,小世子还在吗?” 高顺点点头,想到小怀念的样子,忍不住拿衣袖拭泪:“还在,太子妃抱在怀里呢,真可怜,那样小一个娃娃,小脸都冻得青白,张着嘴哇哇大哭,太子妃也不心疼,奴婢们求也求了,劝了劝了,她只说父子一体,亲爹在牢里受罪,当儿子的岂能过得舒适?” 听见“父子一体”这几个字,延和帝眸中闪过一丝精光,面色阴晴不定,冷哼道:“她这是在同朕打擂台呢,看来背后有高人指点。” 他低头沉吟片刻,道:“罢了,夫妻俩都是一样的犟种,放他们娘儿俩进来罢。” “是!是!” 高顺喜出望外,躬着身告退几步,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后,沈葭抱着孩子,低眉顺眼地跟在高顺身后,来到西暖阁门外。 高顺先替她进去通报,片刻后,撩起毡帘而出,笑道:“太子妃娘娘,圣上说您可以进去了,将小世子交给奴婢抱罢。” 沈葭将孩子交给他,她出门时,替怀念穿上了足够厚的衣裳,又有襁褓挡着风,其实冻不着他,只是一上午未进食,孩子有些饿了。 怀念从不怕生,除了怀钰外,任何人抱都不哭,高顺一边哄着他,将他抱下去找奶娘喂奶了。 两个守门的小太监打起帘子,沈葭深吸一口气,抬腿走进去。 殿内温暖如春,让她冻僵的身子迅速回暖,因为在雪地里跪了太久,靴子都湿了,每走一步,便在地毯上留下一个湿脚印。 延和帝歪坐在南窗下的火炕上,手中盘着一串紫檀佛珠,大拇指一粒粒地拨着,目光始终放在她身上。 沈葭硬着头皮走过去,在地上跪下。 “臣妇拜见圣上。” 延和帝久未出声,沈葭能察觉到他的目光就聚焦在自己头顶,几乎要将那一块头皮烤化,等了半日,才等来他低沉的开口:“沈氏,你来这里,是为你夫君求情?” 沈葭强忍着惧意,答:“回圣上,不是。” “哦?那你来是干什么的?” “求圣上将臣妇与夫君关在一起。” “……” 延和帝盯着她,饶有兴味地笑了:“想与他夫唱妇随,同生共死?让朕来做这个恶人?” 沈葭心底怕得要命,就像家里的猫,浑身的毛都要炸开了,帝王的威压迫得她抬不起头,她拼命回想来时沈如海教她的话,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着延和帝的眼睛。 “圣上不是恶人,做错事的是怀钰,他不懂得您的慈父之心,让您失望透顶,请圣上给臣妇一个机会,臣妇一定好好奉劝他迷途知返。”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只能听见外面沙沙的落雪声,延和帝拨着手中佛珠,沉沉地笑了一声:“果然是沈如海教出来的好女儿,既然你想去诏狱,那便去罢,告诉那孽障,他什么时候想清楚,朕就什么时候放他出来,如果他坚持己见,朕也无妨一直关着他,大晋不缺太子,他想跟朕斗法,先掂量他自己多少斤两。世子年纪太小,就不陪你们夫妇两个受苦了,暂且放在朕膝下养着,行了,跪安罢。” “是,谢圣上。” 沈葭激动地磕了个头,满脑子都是即将见到怀钰的欣喜,离去时,她忽然顿住脚步,回头喊了一声。 “老伯。” 延和帝神情怔住。 沈葭的眼眸内已经凝满泪水,哽咽道:“老伯,你已经很久没叫过我一声‘丫头’了,这也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老伯’,我想告诉你,你送我的荔枝很好吃,还有那天采的莲蓬,也很好吃。” 她说完,眼泪再也忍不住,撩帘走了出去。 延和帝坐在炕上,出了很久的神,记起那年在西苑太液池边,他遇见了一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教会他下五子棋,而他划船带她去摘莲蓬,那是一个很愉快的下午,回想他这一生,实在是鲜有这般松快的时候,只可惜,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小怀念不知何时走进了殿内,正费尽心思地往炕上爬,一双小手抓着他的衣袍下摆。 高顺大惊失色地看着这幕,表情犹豫,似乎是想走上前来,将孩子抱走。 延和帝抬手制止了他,大掌穿过怀念的腋下,将他抱了上来,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怕生,竟然往他大腿上爬,还伸出小手扯他的胡子。 扯得正欢快的时候,怀念疑惑地摸了摸脸。 方才,一滴滚烫热泪掉在了他幼嫩的脸上。
第119章 白首 北镇抚司, 诏狱。 苏大勇用火钳夹着一个烧得正旺的炭盆,走进牢房,将火盆放下,又从怀中掏出两个圆滚滚的番薯, 煨在火炭下, 拿起火钳拨了拨,火星子直往外迸。 刚从外面进来, 他的耳朵都快冻掉, 伸出双手烤着火,一边絮絮道:“头儿, 今儿个雪真大,您是没瞧见, 去外面撒泡尿都能冻出冰棍儿, 有个新来的傻小子,被他们忽悠去舔铁了, 现在还沾上面下不来呢……” 啰啰嗦嗦一大通,将今日北镇抚司的新鲜事儿都说了个遍,怀钰侧躺在干草床上,始终面冲石墙,不给他任何回应。 “头儿, 在干什么呢?” 苏大勇放下火钳走过去,只见怀钰手中拿着沈葭那枚蝴蝶玉坠在看,突然被打扰, 他很没好气:“带着你的火盆滚出去!” “别啊,这多冷的天, 咱犯不上受这个罪啊啊啊……我走我走……” 好心当成驴肝肺,苏大勇揉了揉手腕, 又道:“要不把烤红薯给您留下?冷天就得吃口热乎的……行行行,您别瞪我,我这就滚。” 他端着炭盆出去了,牢房一下阴冷下来。 诏狱本就阴寒无比,更别提这是隆冬时节,石墙上只开着一扇巴掌大的气窗,依稀可以听见呜呜呼啸的北风,几片雪花从外面飘进来,寒气四面八方地往骨头缝里钻。 怀钰的断腿又开始发疼,他将玉坠抵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他的疼痛。 牢门又开始发出响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去而复返的苏大勇。 “我不饿,也不冷,什么也不缺!你少在我眼前出现就万事大吉了,滚!” 身后并未响起离去的脚步声。 怀钰眉头紧皱,这小子是越来越欠抽了,连他的话都不听了,他坐起来,正想臭骂苏大勇几句,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动作僵硬成石头。 沈葭一袭狐裘披风曳地,脸瘦得只有巴掌大,狐狸眼里蓄着一汪泪水,如漂着碎冰的湖面,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珠……珠珠……” 怀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思念太过,产生了幻觉,可眼前的沈葭是如此的真实,他拖着断腿磕磕绊绊地下床,与此同时,沈葭也哭着朝他奔来,牢房并不大,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一头扎入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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