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擅医人,对自己的身子却不大注意。孟怀辞写的那张食谱她拿来看过, 上面的每一道菜都是有益于她补身养身的, 且避开了她所有不爱吃的吃食和做法。 上面还有几段话:“所有配菜皆切丝或片或丁,不可切成块, 夫人不喜。且丝不可过细,片不可过薄, 丁不可过小, 夫人亦不喜。” “夫人喜清淡, 厌油腻, 熬汤时需将浮油尽数撇去,不可留半点油星,盛汤时勿舀太多汤料, 不可超过半碗,汤水盛至碗沿以下半指节处皆可。” “夫人虽喜菜肴中有花椒与葱的味道, 却不喜看见,是以花椒需碾碎成粉, 葱则绞汁。” …… 宋清音自问自己并非是个喜恶形于色之人,用膳时见到不喜的菜食也从不会说什么, 亦不会有什么表情,所以连她的贴身侍婢也只知晓她的六分喜恶好而已,也不知孟怀辞是怎么看出来的。 下属也都是些成婚了的妇人,见她出神,立时就笑着推搡打趣:“哎呦呦,宋院首这是想次辅大人了罢?” 孟怀辞面如冠玉、俊逸无双,又出身尊贵,位居高位,还疼媳妇,在京时日日都会过来接宋清音下值,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这是整个女医堂都知晓的。 宋清音心跳一滞,没有理会,只安安静静用午膳。 这群性情泼辣的妇人知宋清音性子冷,便不再闹她,却没有住嘴,在旁边说些床帷间的荤话算作午膳的笑料,霎时间便笑作一团。 敢在这世道行医的女子大多果敢豪爽,用词并不像大家闺秀那样矜雅,加之这些女医又年长许多岁,自然比年轻媳妇脸皮厚些。 一个女医拿起根六寸长三指粗的胡瓜,感叹道:“若我家那个能像这胡瓜一样便好了。我还用什么角先生。” 宋清音夹菜的动作一顿,脑中不可自控地浮现出孟怀辞的模样。 那般清冷圣洁的郎君,那一处却骇人得紧。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宋清音瞬间将脑子里的画面晃出去,继续用饭。 另一个女医接着开口:“还是年轻男人好些,最好再健硕点,在榻上像只豹子般,能一口气来个三四回。” 宋清音又蓦地想起孟怀辞锦袍下硬实的胸膛,劲瘦的腰,漂亮的肌肉线条,以及让人看着就安心的宽肩阔背。 明明是个文官,却伟岸健硕得像个武将,怀抱炽热温暖,且只属于她一人。 她愿让孟怀辞抱时,孟怀辞便会立时拥住她;不愿之时,孟怀辞就在身边默默守着她。 宋清音吃饭的动作慢了些,一双杏目怔怔看向不知何处。 还有一个女医又道:“我与我家那个行房事时半点欢愉都无,恐他不高兴,只得假装受用。回回都是如此,也太累人了些。” 宋清音愣愣回想。 孟怀辞这副身子本就上佳,又不知看了什么避火春宫,纵是她对房事再冷淡,也会被生生捂化,每每都在他身下失神迷魂不知多少回,锦褥都洇湿一片。 忆及此处,宋清音立时低下头不敢再听再想,迅速用完吃食,将食盒交给婢女,漱口净手,便继续编医书去了。 另几个女医在后头看着宋清音离开,两两对视,压低声音互相责备:“宋院首才十九,又是仙女般的人物,你们竟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些,也不怕污了宋院首的耳朵!” “你先把你手上这根胡瓜放下再骂我!” …… 几人正笑闹着,忽闻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忙端正了仪态,看向门口处。 来人是个侍卫打扮的女子,气度不凡,声音带着高位者的冷冽沉稳:“宋大人可在此处?” 医女们答道:“在的在的!就在里头编医书呢!” 女子听罢迅速往里走,见宋清音穿着浅绿的女官服端坐于书案前,执笔专心致志地在纸上写着方子,立时抬袖行礼:“宋大人。” 宋清音闻声抬眸,见是崔幼柠身边的女影卫,忙站了起来回以一礼:“乔大人。” 她正想问女影卫为何突然从江南返京来寻她,对方就已经肃然开口:“宋大人,次辅大人在江南不慎中了反贼的毒粉,如今双目失明,太医皆说医不好了。皇后娘娘心急如焚,着属下快马加鞭回来问您一声,您可愿去一趟江南?” 双目失明……医不好了…… 宋清音脑子顿时变成一片空白,恍惚间忆起孟怀辞去江南前的那一夜。 其他十余位随行官员几乎都带妻子一同南下,唯一一个不带夫人的谢溪也是因孙芸出了事。而孟怀辞知她不喜与人往来,并未多说什么,便默默决定一人前往。 他那时瞧上去云淡风轻,直到临走前一晚,才终于显露出真实情绪来。 当时孟怀辞一直看着她,目光未曾移开过半瞬,眸中全是不舍,直到深夜都未闭目安歇。 那样好看的眼睛,当真医不好了么? 宋清音垂下眼眸:“他是我夫婿,我自是要走一趟的。大人稍等,我这就回府收拾行囊。” 她将药匣子和所有记载了治眼医方的古书都带上,婢子则帮她收拾好衣物,约莫一个多时辰后便出了府门。 宋清音看了眼马车,思虑片刻,沉声对女影卫说:“我还是骑马罢,快一些。” 女影卫讶然看她一眼,见她神情坚定,倒也没多说什么。 镇国公府年轻一辈的公子不大中用,几个姑娘倒是养得个个出众,骑马自是会的。 几个影卫护送着宋清音南下,废了六日终于到了御驾所在的皇庄。 崔幼柠听到宋清音来了,亲自带着她去孟怀辞的院中,边走边道:“哥哥不肯惊动你,我是瞒着他派人将你接来的。” “沈神医已回了南境深山隐居,如今还在闭关,怎么也要明年才会出山了。太医院首已给哥哥看过,说他眼睛被毒粉伤得厉害,恐难复明。” 宋清音沉默须臾,恭声谢过崔幼柠告知。 眼见快到屋门了,宋清音正要恭送皇后,却又被崔幼柠拉至一边。 崔幼柠犹豫几息,还是决定为兄长说几句好话:“嫂嫂,哥哥双目未伤时,每天都在案前忙政务到深夜,只为能快些忙完,提前返京。” 宋清音又静了许久,福身行礼:“多谢娘娘告知。” 崔幼柠抿了抿唇,笑道:“那我就先回去为陛下敷药了。” 宋清音又行了次礼:“恭送皇后娘娘。” 她目送着崔幼柠离开,恰在此时看见小厮端着药往这边走,便出声叫住。 小厮见是宋清音,又惊又喜:“少夫人,您怎么来了!” 宋清音没有回答,只问道:“这是给大人熬的药?” “回少夫人,是的。”小厮说完踌躇了一瞬,似在纠结要不要将药给宋清音。 宋清音朝他伸手:“给我罢,我送过去便是。” 小厮脸上立时漾开更盛的喜色:“是,少夫人。大人见了您,一定欢喜!” 孟怀辞对她的倾心,满府皆知。 宋清音未多言,端着汤药迈步进门。 孟怀辞身着云水蓝锦袍,双眼蒙着一条素色绸带,正微仰着头靠坐在窗边摆着的那张圈椅上歇息,修长的颈上喉结凸起,日光洒在他脸上,衬得那张白皙如玉的俊颜愈发夺目。 宋清音走到孟怀辞身旁,将药轻轻放下,静静看了他片刻,情不自禁抬手抚摸他那被素绸蒙住的双眼。 指尖才将碰到绸条,她的手腕便蓦地被人攥住。 宋清音愕然抬眸,只见孟怀辞眉头紧拧,声音带着厌恶,朝她寒声斥道:“放肆!” 话音刚落,宋清音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狠力往外一甩,重重跌在地上。 她没忍住惊呼一声。 孟怀辞听见声音,顿时浑身一颤,薄唇微微张着,却半晌都未能说出一句话。 宋清音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孟怀辞面前,轻声唤道:“夫君。” 听到这声轻唤,孟怀辞眼眶霎时一热,双目因而更疼了些。 他起身摸索着检查宋清音的伤势:“对不住,我不知是你。你可有摔疼?” 宋清音摇了摇头,随即想起他现下看不见,便开口说道:“地上铺了绣花软毯,我没有摔到实处,不疼。” 孟怀辞摸到她方才被自己攥住的那只手腕,用指腹轻轻揉着。 两人都不是擅于言谈之人,屋中顿时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孟怀辞忽地哑声问道:“你不是喜欢清静吗?为何愿下江南来找我?” 宋清音默了默:“哪有丈夫出事,妻子知晓后却坐视不管的道理?” 孟怀辞也静了须臾,尔后状似平静而随口一提般又说了句:“陛下也被反贼砍了一刀,伤得也不轻,你要去看看么?” 宋清音疑惑地看他一眼,正要回答,余光却瞥见孟怀辞的那身官袍很快便要从斜后方那架屏风上掉下来了,于是暂时闭上嘴,往屏风走去。 听见宋清音转身往外走,孟怀辞心口疼得厉害,立时站了起来,从后紧紧拥住她,声线微颤:“不要去找他,别走,音音,别走……” 孟怀辞搂得很用力,宋清音半点动弹不得,知他此刻极度不安,忙握住他箍在自己腰上的双手,一时间哭笑不得:“我去找你妹夫做什么?你安心,我不走,就在此处陪着你。” 她的一声声安抚令孟怀辞渐渐放下心来。他静静抱了宋清音片刻,低声道:“我的眼睛怕是真的治不好了,若你介意,可与我和离。” 宋清音有些无奈。 孟怀辞虽这样说着,抱她的力道却不松反紧,哪像是舍得与她和离的样子? “不介意。”宋清音声音轻轻,“不和离。” 孟怀辞掩在素绸下的长睫重重一抖,克制出言:“你可得想好。” 宋清音点头:“嗯,想好了,不和离。” 孟怀辞沉默下来,无声抱着她,许久都未再说一句话。 最终还是宋清音开口让孟怀辞松开,尔后将药端来给他喝。 宋清音想起皇后方才说的话,轻轻问道:“你先前因何这般急着做完政务返回京中?日日忙到深夜也太伤身了些。” 孟怀辞喝药的动作一顿,待药饮尽了,将碗搁在小案上,默了须臾,方低声开口:“不是你说的吗?” “我说的?” “你给我的信里说的。”孟怀辞微微垂首,声音轻了些,“最后一句,你说,‘盼君归’。” 宋清音一怔。 自孟怀辞南下,她已收到丈夫写的五封信,她只回了一封。 “盼君归”这三个字,也只是她随手加上去的,并未夹杂多少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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