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危怀风淡淡道:“抢呗。” 林况色变,瞄一眼樊云兴,后者移开眼,咳嗽一声,一副不敢苟同又不想反驳的模样。林况看回危怀风,似笑非笑:“行啊,当了十年匪头子,可真是把你这小子的心当黑了。” 危怀风笑一笑,不接茬。 便在这时,忽听一人喊着“大当家”,冲进来道:“何建又在山下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这会儿被赌坊的人押到咱寨里来要钱了!” 危怀风道:“叫他滚。” “是叫了!可赌坊来的那帮人说,今日要是再还不上赌债,便要押了何建的妻女下山发卖!刚刚少夫人听说这事儿,已经赶过去了!” 危怀风皱眉,起身往外。 ※ 岑雪今日本来是在寨子后山转悠的。 走在田埂间吹风时,忽有一个小女孩腼腆地跑过来,送给她一捧刚摘下来的、金灿灿的野花。 小女孩约莫六岁大,圆脸蛋,杏仁眼,眼珠黑亮亮的,像颗水灵灵的葡萄。岑雪很快认出来,成亲前两日来屋里给她送蓝蓟花、打碗花的就是这个小姑娘。 “谢谢。”岑雪接过野花,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上次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抿唇一笑,不说什么,害羞地跑回田埂上,抱住一布衣妇人的腰。 “那是何建家里的闺女,叫婉婉,前两年生病烧了一回,就说不成话了。”角天笑着在旁解释,不忘朝田间的那对母女招手。 岑雪不便说什么,便也朝那对向自己含笑示意的母女微笑。 这时,突然有人匆匆忙忙地从寨子里跑出来,尖声喊着“老何家的”,凑近后,也不知是向那对母女说了什么,只见那妇人脸色一变,扔了锄头,抱起小女孩便往寨里跑。 岑雪蹙眉:“怎么了?” 角天抿了抿唇:“她家男人爱赌,这回估计是又惹事了!” 危家寨里有六成以上的人是铁甲军里的旧部,另外四成里,有三成是大伙的家眷,最后剩下的那一成则是这些年里上山来投靠危家寨的难民。 何建一家便是因为走投无路,差点被大雪埋在雁山脚下,这才被路过的危怀风领进寨里来的。 角天还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也厚,危怀风把何建一家三口领进寨里,交给底下人没再管。后来才知道,回寨当天晚上,何建四岁大的女儿开始发烧,整个人跟块炭火似的,没日没夜地烧了整整六天。六天以后烧退,人就没声儿了,爹娘喊不出,要什么也不说,只会“啊啊”叫。 想是心疼那个小丫头,那次以后,危怀风时不时会问起何家的情况,三当家那边分田发粮时,也会提两句何家。 至于何建呢,走投无路时被危家寨收留,自然是感恩戴德的,可谁能想到,这人看似忠厚老实,背地里却是个欠了一屁股债的老赌棍? 因为知晓危家寨里禁赌,头一年,何建一直把尾巴夹得很紧,既不敢犯禁,也不敢走漏欠债的事。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一年后,何建被安排到天岩县里轮值,偏巧不巧,撞上以前在邻县赌坊里交恶的债主,立马就被人揪到了危家寨来,嚷着要让危怀风帮忙还债。 危家寨禁赌是铁律,按规矩,这债非但不能还,何建一家还要被逐出寨去。事情传开后,寨里人全跑来围观,何建跪在危怀风面前,垂着脑袋,什么话也不说,他妻子李氏抱着他哭,求危怀风再给一次机会,说是何建这次下山没有赌,只是被以前的债主抓着了,来危家寨以后,他便已痛改前非,再不上赌桌了的。 那时候,何建的女儿婉婉五岁,见爹娘哭,她也不吭声,从后面悄悄扯了扯危怀风的衣服,送了一朵花给他。 角天想,大概就是那一朵花打动危怀风的吧。 念着何建的确没赌钱,这一年来,在寨里的表现也算不错,危怀风替他还清了赌债,让他一家三口继续住在寨里。 何建夫妇热泪盈眶,当着众人的面,在危怀风跟前磕了三个响头。 可惜,好景不长,债务还清以后,何建的尾巴就慢慢地夹不住了。 起初只是小赌,借着下山办事的由头,和寨里的兄弟在街角玩点骰子,输赢都是小数目。后来赌瘾发了,便进了赌坊,少则一天,多则半个月。 事情捅到危怀风面前的时候,已是半年后。那天,角天同危怀风一块去余家当铺当东西,意外得知裴大磊闯入天岩县撒野一事。回来以后,角天翻看轮值名册,才发现这些天在天岩县里放哨的人全是何建。本来,寨里的制度是一人去天岩县里轮值一天,可有些人犯懒,不想下山,何建便主动揽了这活儿,下山以后,一头扎进赌坊里,以至于裴大磊在县城里闹了事,寨里依然半点不知。 “那天以后,何建就一直没影儿,连少爷和少夫人大婚都没回来。我原本还以为那厮是知晓犯了大错,不敢回来,索性抛妻弃子跑了,眼下看来,八成是赌到现在才回神呢!” 角天往岗楼走,说起何建的事,愤愤不平。岑雪听了一路,心里也不齿,及至岗楼前一看,寨口已围了乌泱泱的人群。 有哭泣声从嘈杂的议论声里传来,是李氏拽着一鼻青脸肿的男人在哭诉。 “你怎么才知道回来!你不是答应过大当家不再赌了吗?!你现在弄成这样,叫我和婉婉怎么活啊!……” 李氏面前,跪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方脸长鼻,模样挺周正,然而眼神闪躲,脸色不耐,想来便是何建了。 “你怕什么?大当家疼婉婉,他一定会帮我!快别哭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丧一样,不嫌丢人吗?!” 何建埋低头,耳根臊红,李氏听了这句,痛心地打了他一下,哭声更悲惨。何建斜着身体躲避她,骂声也更高。 后面站着十来个凶神恶煞的汉子,看模样,应是赌坊里派来的打手,当头那人下巴一摆,立刻便来了两个人拽开李氏,用麻绳把李氏和婉婉一块绑了。 “婉婉!”李氏挣扎着,听见婉婉“啊啊”的喊叫,急得差点失声。 人群后方传来一声冷喝:“放开她们!” “是少夫人!少夫人来了!” 众人齐刷刷往外让开一条道,岑雪在角天和春草、夏花的簇拥下走出来,衣袂带风,眉眼冷厉。当头那打手微微一怔,先是被岑雪的容色所惊,回神后才道:“你便是危怀风刚过门的媳妇儿?” 岑雪不语,何建大声道:“是!大伙都叫她少夫人,她就是大当家的媳妇儿!” 领头若有所思,看岑雪的眼神少了分厉色:“叫危怀风出来。男人的事情,轮不到你一个女人管。” 岑雪道:“既是男人的事情,你绑她们做什么?” 领头看了何建妻女一眼,略微尴尬,解释道:“她男人欠了源记赌坊半年的债,如今还不上了,便签了契书,要用她娘俩来抵债。少夫人,我们不是不讲理的人,倒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建这半年来在源记赌坊混吃混喝,负债累累,今日要能把钱还上,我们立马走人;要是还不上,那我们也就只能按契书办事,绑了这对母女下山发卖了!” 人群里发出议论声,有人不忿道:“明明是何建一人欠下的债,要卖就卖他自个,凭什么卖妻卖女?!” “就是!上次大当家便帮他还了一次赌债,凭什么这次又还?!” “那次都说好了,从今往后再不沾赌,倘若再犯,便自己收拾铺盖走人!本来就是个外来汉,要不是被少爷所救,老早便死在了荒郊野岭,现在竟然还敢出这种事儿,知不知道要脸啊!” “……” 众人的抨击声像洪水一样奔涌而来,何建跪在岗楼底下,面色铁青,暗恨危怀风怎么还不出现。上次被债主押来讨债时,何建记得很清楚,危怀风是相当心疼婉婉的,要不然,也不会在接了婉婉送的那一朵花后便心软,答应帮忙还债。 虽然这次的债务比上回多些,可是这一年来,危怀风和婉婉相处的次数更多了,对婉婉肯定比以往更上心,要是看见她被赌坊的人绑成这可怜模样,绝对不会放任不管! 正想着,忽听岑雪向赌坊的人问道:“他欠了你们多少银两?” “三百两。” “三百两而已,便要发卖了人家的妻女吗?” 众人听得这话,神色各异,因感觉岑雪像是有要帮忙的意思。何建两眼发亮,向岑雪磕头:“少夫人大慈大悲!求求您帮我这最后一次!大当家一向很喜欢我家婉婉,一定不忍心看婉婉被人发卖,您就当看在婉婉的面上,救我们一家一回吧!” 李氏的哭声跟着响起来,人虽然被绑在地上,但仍是奋力爬过来,跟着何建一块磕头。 “卖妻女的契书是你签的?”岑雪不看李氏。 “是……”何建支吾,“他们人多势众,我若不签,便要砍了我的手!” 按大邺律法,何建签了卖妻女的契书,源记赌坊便有权处置李氏和婉婉。岑雪沉默少顷,看向赌坊的领头:“你们打算把她们卖去何处?” “两个娘们,除了卖去窑子,还能卖去哪儿?就他婆娘那一脸苦相,卖进窑子里也只能当个粗使婆子,倒是闺女有点姿色,可怜是个哑巴!”领头唏嘘。 岑雪道:“我屋里正缺人手,既然要卖,不如便卖给我吧。”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赌坊领头自然知道岑雪这话只是说辞,她买了人,便要给钱,等同于变相给何建还债。笑了一声后,领头重复道:“三百两。” “嗯,三百两。” 何建狂喜:“多谢少夫人!下辈子便是做牛做马,我也会报答少夫人的恩情!” 李氏潸然泪下,又开始磕头。 岑雪淡淡道:“我话还没说完呢。” 何建、李氏一愣。 “要我帮你,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岑雪目光瞥向何建,清凌凌的,灵动里透着冷肃。 “少夫人且说!”何建不疑有他。 “我要你写下申明,承诺你所欠赌债,一应由你个人承担,无论债务大小,永不能涉及妻女。” 何建微愕,第一反应便是不愿,赌债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小的他自然自己承担,可要是债台高筑,被人喊杀喊打,性命难保了,李氏和婉婉作为他的妻女,凭什么不替他分担? 然而看岑雪的意思,这申明似是非写不可,何建迟疑道:“这……是大当家的意思吗?” “是我的意思。”岑雪眼神冷了几分,“你不愿吗?” “我愿,可是……我不识字。” “我帮你写,你画押便是。” 何建退无可退,闷声道:“好。” 岑雪吩咐春草拿来纸笔,三两下写完申明,让春草交给何建画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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