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 “要不是少夫人,何建那臭赌棍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少爷!” “少夫人贤惠,为了不让少爷难做,宁肯自己来当这恶人!” 又比如—— “你没听见?那天少爷都说了,危家寨,少爷做主!少夫人做少爷的主!” “噫,那不就是少夫人才是老大,少爷变成了老二的意思嘛!” 岑雪走回松涛院,在脑海里回放着这些话,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席卷而来,像是尴尬,又像是心虚,此外更多便是费解。 危怀风就不管的吗? 傍晚,角天从院外进来,抱着大堆小堆的礼品,瞅见坐在石桌前喝茶的岑雪,大喇喇笑道:“少爷今日带着一批人埋伏在前山,劫了一支商队,这些是战利品,少爷让我拿来!少夫人,先搁主屋放着可以吧?” 岑雪不及回复,角天已喜气洋洋地走进主屋。 等人出来后,岑雪才问:“都是些什么?” “是茶。”角天抹一抹额头的汗,笑不拢嘴,“西湖的龙井、洞庭山的碧螺春,还有庐山的云雾。都是少夫人爱喝的!” 岑雪有点意外:“是中原来的商队?” “昂!”角天应声,旋即想起什么,转了话题,“对了,少夫人,少爷请您去后山马厩一趟。” “何事?” “少爷不让说,您去去就知道了。” 岑雪看着角天笑眯眯的脸,心里狐疑,却没再多问什么,领着春草、夏花往外去了。 后山马厩离练武场不远,岑雪到时,日头又往西坡落了一些,在练武场上挥洒了一天热汗的男人们差不多都散了,暮风吹着空旷的场地,一排排兵器反射着金光。 危怀风在马厩前喂那匹白马,想是劫商队一事很是顺利,他看着比平日里心情更好,见岑雪来,爽朗一笑,回头不知和那匹白马说了什么,笑意更浓。 岑雪走过去,开门见山:“大当家找我有事?” “看日落吗?”危怀风也开门见山。 岑雪有点懵,全然没想到他把自己叫来就为这事儿,不及答,危怀风又往山外云天望一眼,自顾自说:“骑马能赶上,走吧。” 说着,白马附和似的“咴”一声,危怀风似风一般,眨眼已至马上,弯腰向岑雪伸手来时,眼里仍是明亮的笑意。 岑雪鬼使神差地抬起手。 金灿灿的天幕似春雨,缓慢落下来,白马驰过屋舍俨然、生趣盎然的村寨,岑雪耳畔风声飒飒,里面像被雨浇满的水洼一样,填着各种各样的说笑声。 “呀,是少爷!还有少夫人哩!” “少爷这是带着少夫人去兜风吗?” “啧,少爷和少夫人感情真好哪!” “……” 岑雪听着这些谈笑声,余光里是许多熟悉又模糊的脸孔,午后在寨里听说的那些言论一下便像开闸的水一样席卷来,从头到脚把岑雪冲了一遍,倒不冷,反而令人热腾腾的。 又是那种很不自在的感觉。 岑雪有心想跟危怀风提一提,可又不知道从哪里提起,走神间,白马已驰出岗楼,沿着山路往山顶奔去。 约莫一刻钟后,天光被一大片绿森森的树林笼住,四周传开飞鸟惊起的“噗噗”声,危怀风这才放慢马速。 跟上回一样,速度慢下来后,岑雪绷直身体,尽量避免再次和危怀风的身体有接触,结果纤腰刚要往前倾,突然被危怀风压着肩膀往回一按。 “我身上有刺?” 岑雪一震,竟感觉心差点要蹦到喉咙来,平复后,抿唇道:“大当家这样抱着我,不合适。” 危怀风“哧”一声笑,声音里仍带着点刚才说话时的不快:“你人都在我这儿了,还有什么不合适?” 岑雪脸上发热,恼似的说了声“大当家”。 “在呢。”危怀风夹了夹马腹,驱马往前的同时,低头看岑雪的脸,她肤白似雪,这会儿透点红,像枝头粉簌簌的花瓣。 危怀风视线跟着下移,落在她嫣红的唇上。跟小时候一样,这嘴唇小小的,然而并不薄,丰润水亮,总让人想起盛夏里的梅子。一看便口渴,想要尝。 “别动了,”危怀风喉里有点发干,调开视线,“不占你便宜。” 岑雪便不再动,见危怀风果然放下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整个人长松一口气。然而后背仍旧贴着他,坚实的触感和热腾腾的体温不断从后背传来,颈旁还有他拂下来的鼻息,也是烈日一样的触感。 岑雪像抔被扔进夏天里的雪,整个人越发窘迫了。 所幸树林不大,走了一阵后,昏暗的树林里开始透进来一束束的暮光,光泽似金,漫射在眼前。危怀风提着缰绳喊了声“驾”,白马驰出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天幕似一大卷铺开的画,正前方,一轮红日熊熊燃烧着,火焰往四周蔓延,云、天、群山、川泽都被烧成了深深浅浅的红色。 岑雪有一瞬间的失语,睁大的眼眸里映着铺天盖地的霞光,她仍然被危怀风环抱着坐在马背上,然而已忘记了先前的局促,胸腔像是也被那落日点燃了,雄壮地烧着。 “往下看看。”危怀风忽然在身后说。 岑雪目光往下,在霞光和绿影深处,竟然藏着一座炊烟袅袅的村寨。高大雄伟的岗楼、圆形的广场、哨所、整齐的屋舍、田埂以及练武场…… 岑雪讶然:“那是……危家寨?” 危怀风观察着岑雪的反应,问:“大吗?” “大。”岑雪顺口便答,答完发现这问题来得有点莫名,像是在炫耀什么似的。可是危怀风看起来不是会炫耀的人,况且再大也不过是个村寨,他以前可是危家的大少爷。危家老宅高门大户,画栋飞甍,层台累榭,眼前这一点“大”,有什么可炫耀的? 似被拨动机括,岑雪蓦地想起那天走进库房里忆起的往事。 ——你家的玩具好多啊! ——和危家老宅比,九牛一毛罢了。 ——那你家是不是很大? ——大啊。 ——比我家还大吗? ——大多了。 ——那,以后可以请我去你的老家玩玩吗? ——请?对,请。请你去。 耳畔有风“呼”一声刮过,吹散回忆,岑雪的眼睛像是被暮光灼了,突然就有点疼。不可能吧,那都是些尘封里岁月旮旯里的琐事,危怀风连她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都不记得,怎么还可能记得那些,以至于今天领她来看他后来的“家”? 可是鼻头仍是发酸,那种莫名的情愫一下下地往心口上涌,岑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难受什么。 不知多久后,危怀风忽然道:“你那位师兄,大概何时过来?” 岑雪这才回神,想起师兄,模糊道:“应该快了。” 那天在丹阳城和师兄分别时,两人约定的期限是三个月,如今已过了快两个月,师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这会儿,应该差不多往西陵城来了。 想到这儿,岑雪眉间笼上一层愁绪。 以至于岑雪没有留意,危怀风起了这个话头后,并没有再沿着往下说。 晚风拂面,天幕底下的火球已失去威力,火焰熄灭,云层、天空、山川渐渐变成灰烬,被灰蓝色的夜幕收入囊中。 霞光彻底消散了。 岑雪胸膛燃烧着的那一股豪情也消失殆尽,残留茫然,她轻声道:“日落了。” 危怀风“嗯”一声,却道:“再看会儿吧。” 岑雪微微抬头。 危怀风的目光投在远山下,并不是在看落日,而是在看一点点被夜色吞食的村寨。看那些消失的炊烟,点燃的灯火。 不知为何,岑雪竟在危怀风眼里看见了一丝不舍。 可是,不舍的前提难道不是诀别吗? ※ 二人骑着马回到村寨里时,夜色已彻底覆压下来,成排的屋舍里亮着一幢幢的油灯。有人在堂屋里说笑,有人在石井旁打水,有人揪着小孩的耳朵从庖厨里走出来,嘴里“又偷吃、又偷吃”地骂骂咧咧。 不知是谁脆生生唤了一声“少爷”,那些说笑声、打水声、骂声、哭声一下安静了,取而代之的是热腾腾的寒暄。 “少爷少夫人兜风回来啦?我家正焖羊肉呢,进来吃点!” “我家今儿做的炸麻叶肉,可香了!少爷少夫人不嫌弃,我叫二牛给您送点过去!” “还是羊肉最补身体,少夫人多吃点,回头给少爷生个大胖小子!” “……” 大概是有夜色遮掩,岑雪不再像走时那样局促,但脸颊仍是热热的,不用看也知道在发红。这种不会被人觉察、只有自己清楚的羞赧,细品起来反而更令人不安。 “这些话,大当家不介意吗?”前头便是松涛院了,那些说笑声隐没在身后的黑夜里,岑雪忍不住开口。 危怀风反问:“你介意吗?” 岑雪想了想,说:“有一点。” 没说“很介意”,因为感觉太在乎,便有一种心虚的嫌疑;也没法说“不介意”,毕竟不像他,千层底做的腮帮,什么玩笑话都信手拈来。 “只有一点?”危怀风语调上扬,夹着点笑,像是遗憾,又像是挺满意。 岑雪顿时有一种“果然”的感觉,耷下眼,不再吭声。 危怀风的笑声回荡在夜色里,爽朗清亮,这回,是确切的满意了。 ※ 隔天早上,岑雪坐在镜台前梳妆,从妆奁抽屉里拿出那把鸳鸯刀,看了一会儿后,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假成亲找刀一事是自己做的主,师兄来后,必定大怒。他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糊弄的人,待用一眼看穿她的私心后,只会更恼火。 岑雪不想做一个被数落时手无“寸铁”的人,她必须要赶在师兄来前找到鸳鸯刀。 现在,应该是可以和危怀风“摊牌”的时候了。 梳妆完后,岑雪怀揣着那鸳鸯刀出门,危怀风不在厢房。角天说,今日樊云兴、林况那边有重要事务要同危怀风商议,他可能要入夜才回。 岑雪便坐在松涛院里等,入夜后,没有等来危怀风,而是等来了一场大火。
第18章 变故 (二) 火是从后山马厩里烧起来的。 马厩里豢养的马不算多,大概十五匹,火焰顺着风势腾腾地往上冲,有马葬身在火海里,有马趁着缰绳被烧断的当口撒开四蹄,在夜色里狂奔。 挨着马厩的是一整排屋舍,有人赶到时,火势已冲上夜空,顺着屋舍噼里啪啦地疯狂燃烧。众人大喊着“走水了”、“快救火”、“打水来”,喉咙也像是被大火烧了一样,不住往外冒烟。 松涛院离后山很近,岑雪赶到墙头外,便见大火如巨龙一样盘旋在夜幕里,四处人影攒动,沸反盈天。有人灰头土脸从火光里冲出来;有人提着水桶、端着水盆往里冲;有人在一片慌乱中寻找着自家小孩;有人爬上矮墙,拉着嗓子指挥众人救火;有人在黑暗里扶起被受惊的马匹撞倒的人,大声喊着这里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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