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吗?”岑旭唏嘘,“是挺高的啊,跟根麻杆似的。” “……”岑昊气鼓鼓,怀疑兄长是故意的。 岑茵、岑晔候在一旁,衣袂被风吹扬,人虽则有些冷,但因迫切想见的家人就在眼前,便也顾不上旁的。 “阿姐在来信里说,大伯在牢狱里被庆王妃派人折磨,身负重伤,也不知眼下恢复得如何了。”岑晔少年老成,提起平日里最敬重的岑元柏,泫然欲泣。 岑茵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大伯吉人天相,必然会有康复之日,你先别哭哭啼啼的,今日是岑家人重逢,我们务必要高高兴兴地迎接大伯与阿姐回家!” 岑晔掖泪,重重点头。 码头外船只往来,风帆如织,晚秋的云层薄而清透,福船靠岸,站在船头的一群人已近在眼前。岑茵劝岑晔莫要哭鼻子,然而一看见岑雪,便忍不住鼻头一酸,忽然间也想要哭。她捂着鼻头平复少顷,在脸上绽开笑容,垫脚跳起来,激动地岑雪招手。岑雪一眼看见,也兴奋地来回应她。 岑茵今日没戴帷帽,头束圆髻,芙蓉朝天,噙泪笑起来时,既楚楚可怜,又俏皮灵动。金鳞并着角天往甲板前走,抬头望见这一张脸,心头突然一动。 下船后,两厢见面,岑旭上前,先派家仆来接岑元柏上车,接着才是与岑雪、危怀风一行寒暄。 “阿姐像是瘦了。”岑晔喃喃道。 “伯父此次遭难,阿姐忧心如焚,自然会憔悴些。回家以后,我们多陪一陪她,替她分担一些。”岑茵揉揉岑晔的头,转头去找岑昊,倏地对上一双虎眼。那人一身藏蓝色劲装,手握佩剑,看着像是危怀风身旁的随从,模样算是周正,然而满脸杀气。 岑茵一颤,收回视线,低头撇了撇眉。 “盼了一个多月,今日总算见到了。祖母已在府里备上筵席给各位接风,聊表谢意,还请危兄与危夫人移步。”岑旭热情招待,延请危怀风一行先去岑家落脚的地方小坐。 危怀风便欲应下,木莎开口:“不必,今日行程仓促,我等也还有家务要忙。况且,岑大人伤势未愈,先回府里疗养要紧,待过两日方便些了,我们再来府上拜望老夫人。” 岑旭怔然:“这……” 岑雪向岑旭一笑,示意无碍,接着回复木莎:“那夫人先忙,改日再会。” “嗯。”木莎爽朗应下。 岑家人走后,危怀风费解地看过来,木莎扬眉:“两手空空,就想去准岳父家里做客,不嫌害臊?” 危怀风抿唇,唤来角天:“找家客栈,再备些礼品。” “是。” “慢着。”木莎把人喊回来。 角天刹住脚步,脖颈一扭,满脸疑惑。 “找辆马车,先送我回府。” “回府?!” 众人怔忪。 半个时辰后,角天从马车上跳下来,看着眼前一座碧瓦朱檐的府邸,震惊道:“夫人,这是您准备的啊?!” 木莎斜乜他一眼,嘴角勾着笑,大步走上台阶。候在门环前的一名牙人恭迎上来,笑盈盈道:“夫人,这是钥匙,这是地契、房契,请您过目。” 木莎没接,示意身后:“交给少爷。” “诶。”牙人领会,走来危怀风跟前,捧着一应物件呈上。 危怀风半信半疑,接过来一看,竟然真是以他的名义买下的宅邸。两进院,不算大,但是年份很新,地段也好,就在城里最有烟火气的街巷里,旁侧也是大户人家,可见价值不菲。 “各房里的家具都是齐全的吧?”木莎已迈进门槛,背着手,环目四顾。 “齐的,您放心,都是照您先前的吩咐找的院子,人来便能入住。要是有什么特别缺的,您跟我说一声,我替您置办!” “我儿不久便要大婚,届时府里必定要捯饬一下,新房那里的家具必须用全新的,城里哪些匠人的手艺不错,你提一下,我叫我家的随从去办。” “诶,那您可以找找……” 两人一问一答,说话间,已走进府里不见。 另外几人仍愣在大门口,半晌回不来神,算是角天最机灵,脑袋一转,满眼兴奋:“少爷,夫人给您买婚房啦!” 危怀风唇角微抽,收起手里的地契、房契,阔步上前。 ※ 却说岑雪一行离开后,跟着岑旭下榻在一座三进的宅邸里。岑家人多,各房里的家眷算下来,足有三十多口人,住在三进院里委实算不得宽裕。 岑雪、岑元柏与云老夫人挤在一个院里,云老夫人住上房,得知岑元柏重伤,急得哭肿了眼,等人一来,执意要接到身边来,亲自照顾。 岑雪便住在西厢房,伺候的人仍是春草、夏花。岑家这次出逃,走得仓皇,方嬷嬷、秋露、冬霜她们已提前被家里人归还卖身契,自行离开,如今也不知漂沦何处。 岑旭一行在上房里探望过岑元柏后,接着来看岑雪,说起当初从江州城里出逃的事,皆是满腹唏嘘。 “阿姐,徐大哥家里的事情,是真的吗?” 岑旭待在丹阳城,多方打听江州城里的情况,已从知情人口中得知徐家的冤案。众人知晓这背后的恩怨,无不震愕,岑晔忍不住发问,满眼难以置信。 “是。但具体是什么情形,爹爹暂时没有提过。”岑雪道。 岑元柏醒来后,没有辩白过什么,他似乎不想在人前提及与徐家的往事,岑雪几次欲言又止。 “正则七岁那年便来了岑家,大伯待他视如己出,诸多教养之事,无不亲力亲为。可以说,若无大伯的悉心栽培,根本不会有今日的徐正则。别说徐家一案是否真与大伯相关,就算伯父有愧于徐家,这么多年的恩情,也足以补偿。他不感恩便罢,竟还勾结庆王妃加害伯父,实在令人寒心!” 岑旭是最了解这次岑家劫难有多凶险的人,提起徐正则,既愤而痛。想当初,两人差不多年纪,同在岑府里长大,每次从学堂里下学回来,都少不了一番暗暗的比拼。 岑旭更内秀些,也不像徐正则那般早慧,在岑元柏面前,他甚少有赢过徐正则的机会。曾几何时,那人既是他藏在心里的劲敌,也是他默默看齐的榜样,可是世事变迁,一眨眼的功夫,彼此裂变成仇人,那少年在他心中意气风发的形象也轰然坍塌。 岑雪亦是满心黯然,苦笑一声,良久无言。 夜里,众人在厅堂里简单用了一餐团圆饭,岑茵顾虑着先前岑雪在屋里的反应,提议陪她在小花园里走一走,散散心。岑晔、岑昊也凑热闹,前来陪伴。四人走在月影婆娑的花树下,叽叽喳喳,那两个一人说搬来丹阳城后发生的各种轶事,一人要与岑雪讨论诗理,岑茵本来是想与岑雪聊些女儿家的私密话,被这俩一掺和,谈心不成,反被聒噪,气得快要跺脚。 岑雪却是笑了,看着打打闹闹的弟弟妹妹们,猛然感觉,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里,阖家团聚已然是最大的乐事。 “阿姐,你是不知道,最开始搬来这里时,我夜里总是听见女人的哭声,就在我房梁顶上……” “呸呸呸,子不语怪力乱神。都跟你说过,那不是什么女人哭泣,而是野猫在叫,不信便算了,还来阿姐跟前造谣。”岑晔板着脸,呵斥道。 岑昊气恼,眉头飞起来:“你又没往我屋顶上侦查过,怎么知道是野猫?” “那还用侦查?大晚上能往屋顶上爬的,不是野猫能是什么?你才多大,就算有女鬼,也犯不着来找你吧?” 正说着,忽听得墙壁后“哐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砸落。四人皆是一惊,齐刷刷往那方向看,是花园外侧,墙垣另一头栽种着参天槐树,楼阁漆黑,一片森然。 岑家所住的这座宅邸地处城里的繁华地段,寸土寸金,宅院都是相连的,花园那头,乃是另一户人家。 岑昊一个激灵,闪躲至岑晔身后,拽住他胳膊。 “你做什么?”岑晔挣脱不开,像被贴了一块虎皮膏药。 “我没听错,是墙那头传来的声音。”岑昊瞪大眼眸,声音压得极低。 “那家不是一直空着,没人入住吗?”岑茵疑惑道。 三人说着,墙那头又传来动静,“吱吱喳喳”的,不知是什么发出来的声音。花园里的气氛一下凝结,风都像是全在往背脊心钻,人人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阿姐,要不……我们先回屋吧?”岑茵步履悄悄往后挪,挽着岑雪手臂。 岑雪颦眉,倒是不怕,事出反常必有妖,墙那头的声音明显是人为的,若是没人居住,何故产生这样的动静?若是不弄清楚,家里传出闹鬼的谣言不算,心里也总是个疙瘩。 “确定那里无人居住?”岑雪先低声问。 三人统一点头。 “我们都搬来一个多月了,别说是人,鬼都没见着一个,哦不……”岑昊说着,猛地刹住,万一眼下那头就是呢?! 岑雪想笑,先忍着,看向墙垣底下的假山,下颔微抬:“爬到上面瞅一瞅,应该能看见些情况。你们俩,何人敢来呀?” 攀墙这样的事,自然轮不到闺阁女郎,岑晔、岑昊两人肩膀一重,面面相觑。 “昊儿,”岑雪故意激他,“上次我生辰时,你为我舞了一回剑,飒爽英姿,至今历历在目。想来这一点小事难不倒你,你来?” 岑昊心里天崩地裂,脸都快绿了。 “快去,岑英姿。”岑晔撵他。 岑昊一万个不情愿,硬着头皮走到假山前,要爬时,凝重要求:“你们过来。” 三人便走上前,围住他。岑昊心里稍感安慰,再次要求:“若是发生意外,你们不可抛下我。” “放心,女鬼不抓小孩。至于男鬼,应该也不会对你感兴趣。”岑晔安慰。 “快看看,那头都没声音了。”岑雪提醒。 岑昊一咬牙,敏捷地爬上假山,攀住墙头往下一看—— 一人正环胸站在墙对面,仰头望着他,满身漆黑,仿佛无脸无身,唯独一双眼睛映在黑夜里,烁亮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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