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呀,叛军破城,陛下召集重臣入宫议策,何故太师、太尉等人全都不在,反而是我们这些官轻势微的人齐聚一堂?不对,不对呀!” “……” 又有一名金吾卫冲进大殿里来,禀告叛军情况,说是严峪等人已杀至顺德门前,正往奉天殿而来。 大殿哗然,众人魂飞胆落,梁平大喝一声,威严道:“叛贼王玠何在?!” “叛军以严峪为首,王玠、危怀风亦在其中!” 梁平点头,转身走至御案前,拱手行礼:“陛下,人来了。” “陛下!”后方涌来一群朝臣,齐刷刷跪下,悲声陈情,“叛军势不可挡,奉天殿危在旦夕,为今之计,怕是唯有投降了!” “若是一个时辰前,或许仍有转圜之机,如今宫城沦陷,已然退无可退!陛下,九殿下贤名在外,不杀忠良,今日投降,或能有一线生机!” “……” 众人叫嚷着,尽余力恳请光睿帝投降。光睿帝坐在龙椅上,阖目交手,神色难辨:“贤名在外,不杀忠良……诸位爱卿何意?是想说朕暴戾恣睢,打算束戈卷甲,另择贤君吗?” “非也!陛下,我等并非是要叛主,诚心投降,也是为陛下考量呀!” “哦,为朕考量?”光睿帝怒极反笑,撩开眼皮,底下血丝凝结,精光摄人,“行啊,那朕便给诸位一个表忠心、做忠良的机会,看看外面来的那名贤君究竟杀是不杀。” “陛下?”众人惶惑。 光睿帝招手,梁平会意,一声令下,金吾卫从四方冲来,扣押大殿里的三十多名朝臣,拖拽至殿外丹墀前。 “陛下?梁指挥使?!这是何意?这是何意啊?!” 人群里喊声嘈杂,众人被金吾卫以刀押在地上,有人奋力反抗,被梁平一刀斩杀。 “梁平!你竟敢屠杀朝臣?!”群臣惊惶,冲冠眦裂。 “诸位大人莫要激动,陛下仍在,皇城便仍有希望,投降一类的屁话,趁早烂在肚子里。”梁平收起血淋淋的刀,目光滚热,“梁某与诸位一样,也都是赤胆忠心的良臣,不会滥杀无辜,眼下只是劳烦诸位在叛军面前演一出戏,待戏成了,自然皆大欢喜。鲁莽生事,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众人骇然,看向滚倒在圆柱旁的那具尸体,认出是向来耿介的谏议大夫,痛心闭目。 ※ 天上日头忽然被云一隐,风势渐紧,三人在大军护送下,长驱直入,及至奉天殿前,相继刹停,为眼前的一幕震慑。 大殿宏伟,飞檐参天,凛冽冬风席卷四方,但见一群朝臣被金吾卫以刀挟持,战战兢兢地伏跪在丹墀底下。殿前广阔,却阒若无人,唯有风声啸耳,令人毛发悚然。 “这暴君,竟然又来这一招!”严峪一眼勘破局势,含恨喝叱。 危怀风沉眉肃眼,目光在那群被扣押的人里梭巡,竟然认出几张颇为熟悉的面孔,心往下沉。 “梁王这是打算故技重施,改用朝臣来为威胁我们殿下吗?”严峪上前一步,盯着丹墀底下提刀而立的梁平,“换汤不换药的,怕是山穷水尽了罢!” 梁平细看三人,他升任金吾卫指挥使一职不久,并不曾与严峪、王玠、危怀风等人打过照面,但是可以从年纪、穿着、模样上判断——眼前说话这人,不惑之年,声若奔雷,气势不凡,必然是严峪。旁侧两人年纪相仿,一个肤白,披狐裘;一个脸黑,戴兜鍪,则自然是王玠、危怀风了。 “严将军好眼力。听说九殿下贤名在外,乃是天底下最仁义宽厚之人,甚有当年襄王殿下舍身救城之风。梁某愚拙,不知真假,今想一试,不知九殿下可愿移步至奉天殿内,与陛下叙旧私谈,为梁某身后的朝臣换取一线生机?”梁平说完,阴险目光掠向王玠,却见这人漫然地看着自己,冷脸不答话。 梁平心头微突一下,扯唇:“看来,殿下的贤名也不过如此。沽名钓誉,不值一提!” “少在这儿阴阳怪气,奉劝你一句,趁早放人。皇城已被我军攻占,拿下你这奉天殿,不过是眨眼的事。胆敢再以人质威胁,梁氏一族,休想存活!”严峪不耐道。 梁平吸气,红着眼走回人群里,拽起一人发冠,拔刀砍杀。丹墀前血溅三尺,众人愤声呼号,一人痛斥:“梁平!你有本事抓那些名公巨卿来杀,拿我们开刀,算什么英雄?!” “陛下召集群臣议事,来的却无一名国君重臣!说什么群策群力,共御叛贼,不过是拿我等为你们的阴谋开刀祭天!梁平,你这暴君走狗,助桀为恶,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梁平朝喝叱这人走去,刀尖抵着其心口一捅。那人目眦尽裂,骂声不绝,最后口呕鲜血,含混哽咽,被梁平一脚踹倒在地。 “九殿下,为您介绍一下,刚刚我杀的,一人是大医署医博士,一人是侍御史。虽然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大官,但是在朝廷里也算是一心为公,清正廉洁。当然,您要是不认识,不心疼,我也有故人让您一见。” 梁平往人群里走,手里的刀拖曳在地上,汩汩血流顺着刀尖淌下,在地砖上拖开一长条刺目的血痕。 众人屏气噤声,但见他走至一名银发紫袍的老者面前,血淋淋的刀一抬,指着其脖颈,向王玠道:“银青光禄大夫杜知涯,襄王殿下与九殿下的旧日恩师。听说,襄王四岁开蒙,便由杜老亲自教导,九殿下与襄王一母同胞,也在杜老膝下受业多年。这样的恩情,想来殿下不会忘吧?” 众人悚然,总算知道光睿帝派人把深居简出的杜知涯弄来是何用意。当年先帝偏爱襄王,命国朝大儒杜知涯悉心教养。九殿下与襄王在一宫里长大,相差四岁,很是爱黏兄长。每次襄王在杜知涯面前苦读,九殿下便来捣乱,有一回甚至大发脾气,摔了杜知涯的书,要跟他争抢兄长。 据说,那一次折腾得颇为热闹,襄王抱走九殿下,不迭向杜知涯致歉。李才人则匆匆赶往先帝那儿赔罪。谁知后来,杜知涯竟不计前嫌,反而向先帝请旨,表示要亲自教养九殿下,将“顽石”雕琢为“美玉”,吓得九殿下躲在被窝里大哭一夜。 那以后,杜知涯果然开始为九殿下开蒙,襄王在书房里读书时,九殿下必在一旁聆听。书房桌案上放着一把戒尺,襄王从没领教过,九殿下则在那底下哭哑了好几回。不过,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几年以后,九殿下竟也开始出语成章,下笔如流,成了先帝众多皇子里颇受瞩目的一位。 可惜,元晟十九年,襄王罹难,朝堂里因危廷一案动荡不休。杜知涯大病了一场,病愈以后,便以年高致仕,不再过问朝事。 那期间,九殿下性情大变,屡次触犯宫禁,没多久,便被先帝贬为庶人,驱逐出京,辗转数年,至今日方回。 众人听完梁平的恫吓,心头惴惴。严峪、王玠色变,危怀风瞪着梁平,眼底恨意涌动。 “九殿下,师恩如海,衔草难报。杜老的一条性命,都不足以让您低下头颅,与陛下见一面吗?”梁平语气不耐,刀尖贴紧杜知涯咽喉。 杜知涯枯瘦的身躯往一侧倾,差点摔倒,他眼皮垂着,并不朝前方看。梁平便用刀去挑他下颔,迫使他抬头:“杜老,您也好生看看,昔日爱徒今日兴兵夺位,要置您与同僚的性命于不顾,踩着你们的尸首登上皇位,这便是你呕心沥血教养出来的九殿下吗?” 王玠拧眉。 严峪低声提醒:“殿下,梁平是在诱导杜老向您求情,莫要上当。” 却见杜知涯闭上眼睛,满面漠然。梁平呵斥:“杜知涯,说话!” 杜知涯不屑开口,瘦削的腮帮微微颤动,梁平猛有所觉,掐开其嘴,但见里头渗着血,这老头竟然妄想咬舌自尽! “来人,拿下!”严峪伺机厉喝。 “谁敢?!”梁平一刀架在杜知涯脖颈上,众金吾卫跟着押牢人质,刀尖贴在众人咽喉上,一触即发。 危怀风眼底猩红。 杜知涯被梁平掐着腮帮,嘴唇半开,唾沫混着血液往下淌:“天下……早无九殿下,只有庶人王玠。不孝逆子、无德叛贼……老夫……不屑与其徒费口舌!” 梁平本意是让他向王玠求情,谁知这厮开口,故意贬损,其心可诛! “杜老可真是用心良苦!想用这一招说硬九殿下的心,好叫他不再想要救你?呵,可惜,九殿下何等聪明,你为不成为他的拖累,都能咬舌自尽,他又岂能看不穿您的苦肉计?!”梁平怒视王玠,“九殿下,最后问您一次——奉天殿,你究竟进是不进?!” 王玠神态冷峻,严风呼啸,刮在颊侧,吹得狐裘鼓荡,寒意砭骨。他道:“放人,我进殿。” 梁平眼睛骤亮! 被押在丹墀前的一众朝臣震动,有人疾声呼喊:“殿下,不必顾虑我等,莫要轻信小人!烦请下令围剿奉天殿,诛杀暴君!” “殿下大恩,我等没齿不忘,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恳请殿下即刻诛贼,不要进殿!” “……” 奉天殿外,人心沸腾。梁平求之不得。王玠果然与传言里不假,甚是看重德名,要想铲除这类伪君子,必以攻心为先。 “陛下在大殿里恭候多时,关于国祚,有诸多要事相商。待殿下出来以后,梁某自当放人。” 王玠不语。 梁平眼神微动:“殿下放心,陛下诚心会谈,绝无阴谋。再说,就算陛下在大殿里藏有伏兵,也难以与两位将军的兵力相提并论。如今整个奉天殿都在两位将军手上,您若是在里面有个三长两短,陛下焉有活路?我们在外面的,又岂能脱身?” “梁王诡计多端,我必须与殿下同行!”严峪严肃道。 “可以。”梁平爽快答应。 梁平板着脸,侧目看危怀风,接着再看一看金鳞,示意以后,护送王玠走进奉天殿。 ※ 光睿帝坐在龙椅上,隔着一座殿门,听戏似的,由着外面那些哭嚎、喝叱从耳旁掠过。 “陛下,都准备妥当了,待时机成熟,必能一击而中。” 一名黑衣人走近前来,低声禀告。光睿帝微微点头,摆手让他离开,但见这人黑影似的,往金柱背后一钻,遁迹无形。 不久后,王玠、严峪走进大殿,光睿帝往前看,先认出严峪,接着才认出王玠。昔日一别,将近十年,印象里的桀骜少年一袭狐裘,俊容美髯,举手投足皆是温雅风仪,已然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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