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峰峦耸云,溪涧淙淙,声似银铃。一人跪坐在草甸上,面前是一座刚砌好的坟冢,怀里捧着一块木头,像是墓碑。听见马蹄声,那人回头往这里一望,昔日莹亮的妙目干涸空洞,像龟裂的洼地,风一吹,满眼尘泥。 看见来的两人,那人神色无波,转回头,接着用刀雕刻手里的木头。她大概不擅长写汉字,刻下的一行楷体板正得愚拙,并非某人之墓,仅有三个大字,赫然是——徐正则。其中,“徐”字里那个“余”底下少一个勾,一板一眼地竖下来,左右两撇对称,像稚儿画画似的。 他以前怎生说来着?书法并非作画,要有笔锋,有气势,有棱角。他教她写汉字,从千字文开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她偏偏都不学,只要三个字——他的名字。 他便教,手握在她的手上,一笔一划,在宣纸上落下他们的姓名——徐正则,云桑。多复杂的五个字呀,也多美丽、多浪漫呀。她伏在案前苦练,却仍被他数落,一气之下扔掉笔,将沾满墨痕的宣纸揉成纸团来打他。 他也气,但是气不久,默立片刻后,捡走纸团,走回书案后来喊她重写。她不肯动,他便为她研墨,铺纸,最后从笔山上挑来一支新的狼毫笔,好声好气,请她重写。 她于是写了,但是丢三落四。他说,这里少了一个勾。 她佯装不懂,摇头晃脑,哪里哪里? 他无奈,握起她的手,为她、也为自己把那一勾补上。 她狡黠地笑,满心蜜意,从那以后,便更不爱写勾了。她喜欢等他来握她的手,一起把勾补上,把他的姓名填满。 可惜,他们后来很快又吵架了。那一次,吵得太凶,她负气而走,放言再见面时,要亲手杀他泄愤。他竟然说“好”,一句服软的话都没有,更气得她七窍生烟,一走老远,头也不回。 她没来得及学会“云桑”,但是有“徐正则”,也够了。 “夫人?”树林后方,阿娅出声,想问是否要上前拿人。 木莎示意先不动。 派人搜捕云桑也有两个多月了,从她离开荆州后,中原似乎就不再有她的踪迹,木莎原以为她跑回了夜郎,又或者是往云诏、南越那边找桑乌一家被流放的女眷去了,谁知最后见到她,会是在盛京城郊外的山林里。 一个多月前,徐正则被车裂的消息从盛京城传来,云桑再次现形。木莎派人盯着,发现盛京城被攻破后,云桑果然第一时间赶往皇城西南角落的乱葬岗,找回徐正则被五马分尸的腐臭尸身,运往丘山下葬。 梁王狠戾,疑心一起,铡刀便一落,手段极尽残忍,木莎难以想象云桑是怎样把那些四分五裂的尸身拼补完整,葬入土里的。 云桑雕完木头,插在坟冢前,用力按压两下,确认牢固。坟后是棵参天的老槐树,夏可遮阳,冬可挡雪,春秋可避雨。旁侧有溪涧,水声泠泠,像是银铃声,他应该会喜欢。他以前说,盛京枯燥,唯有丘山不错,开春时风景至美,徐父曾在春风里作画,画有天地,有众生。 春来有众生。 有那么多的生灵相伴,他在这里,想来不会再孤单。 云桑忙完,转头看向来的两人。 总算来了。 哦不,应该是终究来了。没有早多少,也没有晚多少,刚好够她在这里挖下一个坑,埋葬一个人。 云桑最后看一眼坟冢,心想可惜了,要不然,可以送徐郎回故乡。 姑苏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知道啊,也再也不会知道了。要是可以,那个时候硬拽他去看一眼就好了。 木莎打了个手势,身后的一队亲卫往前冲,团团围住云桑。木莎人在马背上,提缰踱上前,威严凌人:“云桑,你可知罪?” 云桑收回目光,看向她,不肯答话。 木莎漠声:“你本为罪臣之女,若非吾儿为你求情,你跟你嫂嫂们一样,如今都被流放在夜郎境外为人奴役。你不知感恩,反而利用蛊术,残害雍州大军,令数千名将士死于非命。你可知,你身上的罪孽不亚于你父亲?” 云桑依然不肯说话,她忽然想起父亲谋反的那一天夜晚,她逃婚去找徐正则,要他带她走,他不肯,撵她离开。她伤心欲绝,没皮没脸地亲了他、哄了他,他铁一样硬的心才软下来。 她为抗婚,两天两夜没吃饭,他拿出糕点来给她果腹,叮嘱她,以后不要再做傻事。 什么叫做傻事?她问。那时候,是真的不知道怎样算傻。 他说,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做的事,都叫傻事。 她半信不信,不愿承认这世上真能有人这样地傻。 可是现在看来,好像不对呀。 她也好,他也罢,不都是宿命里的大傻瓜吗? 木莎耐心耗尽,垂落眼皮,手一抬。 树林里风声骤止,凝固的气流被齐发的弩/箭刺破,云桑倒在微黄的草甸上,看见那棵参天的老槐树倾下来,绿叶摇颤,莹光点点,飘落零星的槐花。 徐郎,丘山的春天要来了。
第159章 登基 (三) 城西庆义坊算是离皇城比较远的一块坊区, 里头住着的显贵很少,房屋自然也修得密集些,高下参差, 鳞次栉比, 大多是寻常人家的青瓦楼房。打眼的宅邸不过三座, 其中一座在街尾, 白墙灰瓦, 庭院深深, 墙里长着历经风雨的树木, 牌匾底下是落满灰尘的门环,门缝处贴着官府的封条,纸也泛黄发旧,撕下来时, 碎成鳞片,唰唰落下。 这便是十多年前危廷奉诏入京时居住的府邸——危家别业。危怀风在这里住过两年,岑雪也有两年的光阴是被封条囚禁在这座荒园里的。 府邸不算大, 三进院,厅堂右侧有个十丈见方的花园。以前岑雪陪着母亲杜氏来危家做客,最爱在那里玩耍。那是个名副其实的花园, 田圃里栽满五颜六色的花草,春秋有海棠、金桂, 冬夏有腊梅、芍药,无论什么时节来,都能嗅到令人心旷神怡的馥香。 当然,最令幼时的岑雪向往的倒不是什么花草、香气, 而是墙角的那一块乐土。危怀风贪玩,但是在家里没有玩伴, 危廷夫妇便为他添置了许多用来消耗精力的玩物。譬如,墙角的梧桐树底下吊着用藤绳做的秋千,他卯足力气一荡起来,可以顺势飞到墙头,等秋千从另一头荡回来,又“嗖”一下跃回木板上。 有一次来危家做客,他便给她展示这一项“绝技”,展示完,单手拽着藤绳,吊儿郎当地坐在秋千上,笑问:“厉不厉害?” 她自然是点头说“厉害”,心里想起的却是在城外踏青时看见的猴儿,猕猴在树林里飞走,可不就是这样? 再有,梧桐树旁的空地上安置着一座翘板,翘板两头绑着小凳,安有扶手,人坐在上头,可以一上一下,各得其乐。他邀她坐上去,往下一压,她被翘起来,感觉要飞上天去,吓得嗷嗷大叫,差点哭了。 他便起身,有点慌乱,翘板“哐”一声落下来,她摔落在地上,本来能忍着的,一下嚎啕大哭起来。 思及往事,感慨万千,岑雪看着眼前荒芜的园地,记忆里的欢笑声、啼哭声都被沧桑岁月掩埋。她走过及膝的荒草,走近墙角的梧桐树,冬日里的树木枝杪光秃,灰白的枝节上冒着零星绿芽,底下吊着的藤绳秋千在风里摇动,伸手一摸,枯干的藤皮干裂脱落。 旁侧的翘板寂静地立着,它不像秋千,风撼不动,没人来,便只能杵在那儿等待。它等了多久?岑雪竟不敢细算,俯视着它,猛然发现它比记忆里小了好多。 从那里摔下来,应该并不疼吧,可是印象里的那一天,她哭了好久,危怀风也哄了好久。 梧桐树对面栽种着另外两棵树,皆是松树,危怀风在靠左的那棵树下量身高。她第一次来危家,便是看见他被危夫人戳着脑门按在树底下量身高。她笑他,后来又好奇,跑去那棵树底下仰头张望,被他发现,从面走过来,笑嘻嘻说:“小雪团,量一量吗?” 她有些害羞,怯生生说:“谁是小雪团?” 他也不答,仍是笑,示意她贴在树干底下站着,待她站好,他便学危夫人戳他脑门的样子来戳她。 “不要乱动。” “我没有乱动呀。” 他低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漾起一种很满意、也很促狭的笑:“那你很乖嘛。” 风吹花园,往事飘散,岑雪在松树前停下,看见留在童年里的划痕。有他的,也有她的。有那天他们刻下来的身高,也有他们关于后来彼此身差的畅想。 岑雪摸上那些划痕,想起他说“等你到这儿,便会是我媳妇儿”的情形,想起后来的离合,聚散,想起他们总算可以不离不弃,携手一生,也想起今日,他竟然要假扮王玠杀进皇城…… 暮风拂园,头顶落下松叶晃动的沙沙声,一人的声音混在风声、树叶声里,悠悠传来—— “听说,危某的夫人回来了?” 岑雪怔忪,回头,看见一人环胸倚在月洞门上,戎装铁甲,英姿飒爽,唇角勾着,眉眼明亮,仍是那副意气风发的熟悉模样。岑雪悬了一整天的心陡然在胸腔里狂跳,眼圈潮热,鼻头发酸。 危怀风走过来,这一幕,时光交错,像是彼此在危家寨里的初次重逢,也像是当年在这座花园里的初次相见。岑雪看着他,热泪在眼圈里打转,危怀风笑意温柔,先低头为她拭泪,接着腰微弯,柔声道:“为夫有错,特来赔罪,万望夫人谅解。” 岑雪想打他一下,忍着,先训道:“你偷了我的珍珠粉。” “嗯。”危怀风应下,腰一直,手从后背伸来,拿着一个崭新的胭脂盒,“从如意斋买来的,原来叫珍珠粉,难怪夫人擦上以后,肤光如珠,华彩耀人。” 岑雪心说嘴滑,看他安然无恙,心知皇城里的一切算是有惊无险了,可是细想起来,仍是有些生气。 危怀风便又道:“往后再有这样的事,必然先与夫人商议,待得夫人首肯以后,为夫方能实行。” 岑雪嗔道:“你就是嘴上说得好。” “冤枉。”危怀风叫屈,眼里笑意不减,也坚定坦然,“我应你的事,桩桩件件,必定做到。再说,这次的计谋本来是要跟你说的,但是事发突然。昨夜,我本是想试着易容一次,谁知与殿下互换形容后,何家人偷开城门的战报便来了,仓促之下,只能硬着头皮上阵。这次是我行事不周,夫人开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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