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算让那位国相大人一起帮忙寻找宝藏?”同一件事,徐正则提出来是一回事,危怀风自己提出来是另一回事。主动权在谁手里,关系着结局。 “不一定,”岑雪推测道,“国相是夜郎的国相,倘若知晓月亮山里藏有宝藏,未必会准许他带走,便是准了,夜郎国主也不会坐视不管。我猜想,他应该会借着认亲的由头上山,至于宝藏的事,他不会对国相提及的。” 徐正则点头,他先前敢提议让危怀风认亲,便是笃定他不敢把月亮山里藏宝一事外泄,否则,他们任何一人都休想把宝藏带走。不过,为防万一,他这边还是会着手安排后路。 “你们以后打算如何相处?” 问完正事后,徐正则提及私事,先前他俩在马车里打情骂俏的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已然没有和离后该有的样子,他正襟危坐,家长风范一目了然。 岑雪装傻,道:“师兄是说寻宝?” “是,也不是。” 岑雪便道:“各凭本事吧。” 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似是在说寻宝,又似乎并不是。不过,不管是与否,那话里藏着的交锋意味总是没错的。 哪怕,那交锋里带着孩子气的豪赌。 徐正则笑一笑,心里微叹,望向车窗外起伏的山峦,不再说什么了。 ※ 南方多山岳,茂林广深,盛夏时,各种植被更繁茂得吓人。 众人离开平蛮县不久后,便走进了一大片看不见尽头的树林里,古木蔽日,刺目的艳阳被密密丛丛的枝杪切割成一束束金辉,射落在脸庞上,灌木丛里全是歇斯底里的昆虫叫声。 “入境以后第一座城镇叫什么?”危怀风握着缰绳,被此起彼伏的蝉声吵得有点烦,开始闲聊。 “水黎!”格里翁骑着马在一旁带路,热情地介绍,“夜郎不大,但是每个地方都很美。水黎是花苗人的家乡!” “花苗?” “嗯!”格里翁点头,黧黑的脸上是纯真的笑容,“苗人也有分类,爱穿花衣服的叫‘花苗’,穿红衣服的叫‘红苗’,戴银饰、穿白裙的叫‘白苗’。国相一家便是白苗哩!” 危怀风听他提及夜郎国相,心头一动,顺着说道:“原来舅舅一家是白苗,难怪以前母亲总是喜欢穿白裙,戴蝴蝶银钗,还硬要把银镯往我手上套。” “银镯是保命镯,必须戴的!”格里翁语气认真。 “嗯,一直戴着的。”危怀风微哂,又道,“舅舅一家现在可好?” “很好,国相大人这些年来辅佐国主,勤勤恳恳,忠心不二,现在是国主的得力干将,百姓都很爱戴他。至于家里……”格里翁挠头笑了笑,“除了小小姐有些顽皮以外,别的也都很好。” 危怀风眉头微动,国相家里的小小姐,那便是他的表妹了。他不由好奇:“顽皮?怎么个顽皮法?” “喜欢抓人。说是一个人闷在家里无聊,所以爱抓人回去陪她玩耍。有时候在王都里抓,有时候在跑到外面抓,有一回,还在平蛮县里抓了个汉人呢!” 危怀风啼笑皆非。 爱抓人的表妹,这可真是个令人拭目以待的人物了。 “舅舅不管?” “小小姐是国相大人的掌上明珠,国相大人不忍心管的。” “舅舅只有表妹一个孩子?” “还有三个儿子,不过,十年前帮国主夺王位的时候死了一个,现在剩下两个,和您差不多大,都已经成家了!”格里翁说着,眼睛突然一亮,“您成家了吗?” 危怀风唇角微动:“成过了。” 格里翁显然没有听懂“过”里的含义,便要细问怎么不见夫人一块过来,危怀风岔开话题:“我听说苗人会下蛊,舅舅一家也会吗?” 格里翁便道:“小小姐会,国相大人和两个公子不会。在夜郎,女人才会下蛊,蛊术最好的,便能担任圣女一职。您以前应该见过您母亲下蛊吧?” “没有。” 危怀风说道,危夫人以前倒是经常拿下蛊的故事来吓唬他,可他没见哪一次母亲真的下过,大概是不想误伤到他吧。 二人聊着,车队不知不觉驶入茂林深处,头顶的日光逐渐稀少,风吹来时,周遭有一种森然的嗖嗖凉意。 危怀风的注意力从格里翁身上撤开,便要环目四顾,忽听一阵极快的窸窣声从后方袭来,那声音藏在格里翁热情的笑声里,几乎不能引起人的注意。 危怀风回头一看,抽剑刹那,一条长满花纹的长蛇被一分为二,从空中落下! “蛇!” 程鹏目睹这一幕,神色大惊,再扭头看时,更惨无人色。 “怎会有这么多蛇?!” 众人循声看去,但见树林四周的草丛簌簌颤动,数不清的蛇从四面八方飞一样蹿来,驾车的一匹马被咬住,尖嘶一声,撒开四蹄狂奔。 危怀风心呼不妙,“驾”一声,欲前去牵制那一匹受惊的马,身后又是一记马嘶声传开,接着便是春草慌张的喊叫声:“姑娘!” 危怀风心头大震,掉头看时,一大辆马车失控一般冲入茂林深处,车壁外已爬满了蛇。 “金鳞,留在这儿护人!” 危怀风吩咐完,猛甩马鞭,冲向那辆失控的马车。 茂林里蹄声震天,危怀风策马疾追,前方传来一阵笛音。那声音悲凉凄恻,越往前越清晰响亮,似在召唤着什么。危怀风回头,发现身后草丛唰唰而动,原本困在林间的蛇群正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追来。 不,准确说,应是朝着笛音的方向追去。 “哐”一声,马车剧烈震动,爬满在车壁外侧的蛇被震落两条,危怀风屏息追上,手里长剑一舞,剑风激荡处,蛇尸滚落! “徐兄!” 危怀风策马与马车并排,见车窗紧闭,心里略微松一口气。 “你推开车门,接阿雪出去!”徐正则在车厢里厉声交代。 危怀风依言上前,挥剑砍落车门上的蛇,撞开车门。岑雪被徐正则以半推半护的姿势送出来,危怀风抓住她,低头时,瞥见徐正则手背上的伤口。 “快走!”徐正则厉喝。 “师兄!” 岑雪被危怀风抱回马背上,不及回头细看,林里突然笛音大作,激得耳中尖鸣,危怀风亦头痛欲裂,走神刹那,马车已骤然奔远! “师兄……还在车里!”岑雪艰难叫道。 危怀风按住她耳朵,把人压低,护在胸前,猛喝一声接着往前疾追,不多时后,绿森森的茂林里飘散开氤氲雾气,彻底淹没了那辆马车的痕迹。 危怀风心头一震! 不好,是瘴林! ※ 笛音缭绕,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慢慢停下来,徐正则从半昏迷的状态里抬起头,看见车壁左右晃动,半晌后,才发现是自己目眩。 四周似乎已没有蛇群作祟的动静,徐正则深吸一口气,试图从角落里爬起来,盘绕在外面的笛音倏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欢愉的笑声。 那笑声应是出自一位少女,娇俏灵动,似银铃晃动,咯咯不停。笑着,车板微微一震,那“咯咯”的快活声音落在车门外。 徐正则眯起眼睛,看见朦胧光线里,一人白裙上的银色流苏簌动,俯身看进来时,笑靥如花。 “我抓住你了!”
第36章 入境 (四) 浓雾起, 天光一点点黯淡下来,危怀风策马奔驰在茂林里,始终走不出瘴雾, 心知不妙, 摘下岑雪腰间的香囊压在她鼻端前。 “先闻着。” 岑雪已从先前被蛇包围的恐惧里缓过来, 抓住香囊, 担忧道:“那你怎么办?” “不用管我。” 危怀风沉声, 目光攫着四周越来越浓的瘴雾, 找准一个方向驰去, 冲破雾气后,眼前仍是瘴林。 危怀风接着寻找方向突破,看似沉稳,实则心里越来越慌。南疆瘴林里毒气遍布, 一旦吸入,后果不堪设想。据说,有人不过是在瘴林里失踪了半日, 再找到时,人便已染上疟疾死在了树林里。 危怀风不敢往后想象,他一人走失在这瘴林里没事, 但若是搭上了岑雪的性命,他死都不会瞑目。 ※ 茂林另一侧, 薄雾散开,正午的烈阳照射进来,在车厢里投落一圈金色的光影。徐正则再次从昏迷里醒来,墨一样黑的眼睛被阳光刺中, 他偏脸闪开,发现自己仍是在马车里。 车门外坐着一个头戴银帽、身着苗装的少女, 正托着腮认真地端详他,见他醒来,娇笑道:“你醒得好快呀!” 徐正则一愣,见少女秀眉杏眼,皮肤白皙,模样大概十五岁,俨然一副烂漫神采,不由道:“你是谁?” “我是云桑。” “树林里的蛇……是你放的?” “嗯。” “为何?” “为了抓你呀!” 少女脑袋一歪,笑容无邪。 徐正则胸腔微窒,心知是被这看似天真的苗女算计了。少女捧脸笑着,忽然又道:“你身上有毒,我给你解毒好不好?” 徐正则狐疑,他先前在马车里保护岑雪时,被一条蛇咬中了手背,那蛇是有毒的,不然,他也不会在车里昏迷两次。 “不过,你要先求我一下。”少女眨眨眼,明亮的眼波像烈日底下漉漉流淌的溪水,看似清澈,内里狡黠。 徐正则蹙眉。 少女缓缓靠近,轻声道:“你求我,我救你。好吗?” 徐正则看着她,因为她的靠近,他能闻见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馨香,那种香和中原女子的香气不一样。 他开口道:“我求你,救救我。” 少女欢快地笑起来,笑完以后,从腰间一个香囊里掏出一颗丹药,喂给徐正则。 徐正则启唇,吞服解药时,嘴唇擦过少女柔软的指腹,与想象里不一样,少女的指尖微凉。 服下解药后,徐正则闭目养神,很快恢复体力,他见少女仍是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便道:“先前被困时,我与我的妹妹、朋友在一起。现在,我与他们走失了,能否麻烦云桑姑娘送我与他们会合?” 他特意唤了她的名字,声音也是一如往日的温润,然而少女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皱眉道:“不行,我要带你回家了!” 说完,竟也不再理会徐正则,少女掉头往外,驾着马车快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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